此后北洋又多出一桩热闹,那就是建州朝鲜与周边各国的骂战,形势也几度紧张,紧张到多数人都认为已剑拔弩张,硝烟随时都会弥漫而起,可每一次都会有各种台阶冒出来,化解了危局。
高朱二人从来都懂得,先跟周边各国,尤其是英华暗中通气交底,再来搞明面上的对抗。相比之下,另一个位面,同一片土地,二百多年后的某位新嫩“人民领袖”就太过生涩。没先跟“外敌”各方达成足够的默契,就来搞这一套借外敌聚权固位的招数,险些玩脱了。
新的建州朝鲜会往何处去,圣道四十四年的英华国人并不怎么关心,寰宇大战依旧是大家的注意焦点,就只在北洋之内,相比建州朝鲜,日本的天人党起义还更抓人眼球。因此国中报纸对建州朝鲜之变的报道很少,就算是特别关注周边局势的《中流》,也只在副版里发了篇小报道,文章标题还是满溢着惊悚味道的“建满爱新觉罗氏绝族”。
崇明岛满洋沙靠海之处,一片建筑掩于松杉之间,三面高墙围住,宁静中带着一丝肃穆的冷意。靠海的沙滩上,一条泊船木桥深入海中,正是退潮时,栈桥支柱根根露出。
栈桥上,一具轮椅停在桥头,轮椅后是两个侍女。一个侍女举伞挡着冷风,另一个侍女扶着架在轮椅上的架子,架子上是一份报纸。轮椅上一个没了臂腿四肢的老妇人看罢一页,就恩一声,再由侍女翻页。
侍女都是附近招来的民女,为这老妇人气度所摄,服侍得无微不至,但一直都不明白老妇人的根底,也感受不到喜怒。因此当老妇人的身体微微抖了起来,咽喉中也响起格格细声时,都份外不解。
再仔细看去,两个侍女都吓了一跳,老妇人两眼暴着精光,紧紧盯住报纸某处,似乎能如透镜聚光,即将点燃报纸,而一张似干枯橘皮的脸颊也升起火红光润,整个人再不复多年来的淡漠之气,就像一只正在爆炸边缘的大炮仗。
“退下!”
老妇人粗着嗓门道,侍女对视,犹豫不定。她们是官府所聘的看护,并不是老妇人的私属,职责是保证老妇人的安全健康,可不是对老妇人百依百顺。
“没听到吗!退下!滚!滚到我看不到的地方!”
老妇人怒了,可她没有臂腿,除了言语外,就只有用下巴去撞报架,以展现她的怒意。
“一刻之后来接我,让我安静安静。”
侍女更不敢离开,老妇人没辙了,语调转柔,透出一股渗人的凄凉,两个侍女终于离开了。
“永琪……儿啊,为什么……为什么……呜呜……”
待侍女离开,马尔泰-茹喜,曾经的大清慈淳太后,骤然嚎啕大哭,用脑袋撞着报架,泪水飞溅,痛苦至极。
茹喜落到今日,都是亲生儿子永琪害的,可她却生不出一丝恨意。如果说她这辈子还有什么所求,那就是盼着儿子能幡然醒悟,认自己这个亲生母亲。
认罪愧疚什么的都不必了,只要认自己这个娘,让自己这辈子还能品到母子相亲的滋味,哪怕只有一刻时间,哪怕只有一丝真意,她都无憾了。
就是这样的心意支撑着她活下来,支撑着她在这座荒岛的“疗养院”里,坐看潮起潮落,船来船去。
有时候,她甚至都在盼着,李肆能挥兵入朝鲜,把她儿子抓了回来,跟她关在一起。可再想到刀枪无眼,说不定会伤了儿子,又转为幻想英华一国轰然垮塌,儿子带着满人,举着黄龙旗入关,再次紫气东来,统治中原。这样的母子相会,不是更全了公私之义吗?
可惜,她在这崇明岛上待了十多年,亲眼看着南面的吴淞船厂和码头吊架林立,无帆大船日日增多,汽笛声充塞两耳,黑白烟气与如云船帆并立。英华国势日新月异,她一一看在眼里。如报上所说,旧世一去不复返,华夏已入今人世,她的幻想注定只是虚妄。
于是她渐渐消沉了,国家怎么样,人世怎么样,满人怎么样,她都不在意的,她只在意她的儿子。
可没想到,今日看报,建州朝鲜大乱,整个建满的爱新觉罗都被杀光了!儿子永琪一家三十多口,被篡位逆贼尽数枪决,全家尸首吊在平壤城外,曝尸十日示众,再剁碎焚为灰烬,挫骨扬灰。
这噩耗太过惊骇,茹喜的血液似乎都化作了泪水,怎么都停不下来,整个人也恍恍惚惚,对人世再无半分留恋。
“早就该死的,为什么还要活着?还要受这番罪!悔啊!”
一刻早已过去,侍女听到哭声,退得更远了,就等她自己平静下来。可没想到,平静下来的茹喜,已经有了决断。对她来说,这决断已下得太迟了。
艰辛地用脑袋顶开报架,茹喜将没了四肢的身体压在轮椅一侧,心中再念一句“儿啊,亲爸爸来了”。
脑袋引着身体猛然一倾,轮椅翻倒,茹喜扑入栈桥下的海水里,砸起一朵浪hua,凉意从头顶侵透全身的瞬间,茹喜感觉到了一股从未体验过的轻松,吸足了福寿膏也难以领略到的轻松。
噗……
想象中的沉海之状并没有倒来,反而是脑袋冲进了柔软的沙子里,一直陷到额头,海水的冰凉感只到胸口,半个身子还露在水面之上。自栈桥上看下去,没了四肢的茹喜,身体就如长茄一般,直直扎在水中。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不让我死!”
愤怒冲头,瞬间消退,茹喜悲凉地想着,她竟然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