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都不提了,去年我为什么大病,现在我为什么又不想死在这里了?都是因为我……怕啊。”
钟上位重温了一遍自己的发迹史,从交趾的煤到江南的煤团,从珊瑚州的铜矿和金子,再到天竺的殖民生意,最后话锋一转,丢出来一个“怕”字,让钟三日等人心头一个大跳。
“我钟上位能活到八十岁。还能儿孙满堂,家业有成,自己都不敢相信。我曾经问过和尚,这富贵是怎么来的,和尚说我是上辈子积的阴德够重,我是不信的。”
“今天当着你们的面,我也不遮掩,我年轻时也造过孽的。然后就遭了报应。从那时起,我就信现世报了。我还信,煤铁铜金得一锄头一锄头挖出来,田得一亩亩开出来。我钟上位虽然借了很多人的力,但落到自己身上的富贵,都是我自己挣来的。而且这富贵,就算有血汗,那也是榨着外人,而不是父老乡亲。”
“但是现世报这事又说不准,就说德妃娘娘,大家都知道她是谁,她救了不知多少人。自己却急病薨了,还不到七十呢,按理说,老天爷给她个百岁高寿也不为过,这又是在报什么呢?”
“我就问天庙的祭祀,祭祀说,老天爷和人之间。还有时势一层,也就是新旧之世。新世里老天爷是正的,扬善抑恶,但新世是靠人造出来的,总有反复,不是说旧世就一去不复返了。”
钟上位目光悠深,像是过去几十年岁月的幕幕场景就在眼前掠过,“那时我恍然大悟。善得善报,恶得恶报,这现世报在新世里才能立起来。我钟上位能靠着自己本事挣来富贵,能靠着敬老天爷,不去作,也不敢去作旧世里那些造孽的事。才能活到八十岁,才能开枝散叶,这都是有新世这时势在保佑啊。”
他看向儿子和女婿们:“我再三告诫你们,作人得有底线,作事得留三分余地,能跟人一起赚百两,好过害人赚千两。这些话,在旧世是不管用的,旧世你不攀官老爷就得不了大富贵,你要攀官老爷,那就得害人。但为什么能在新世管用呢?那就是因为,这新世的老天爷是端正的啊。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新世里老天爷真在啊。我不懂什么天道和天人之伦,祭祀们这么解释这些东西,我就懂了。”
接着他脸上升起浓浓的忧虑:“可就像祭祀说的,老天爷能正,是咱们人造出新世的结果,那这个新世是谁造的呢?当然是万岁爷了,万岁爷口口声声说是大家一起造的,可大家都知道,没万岁爷领路,大家哪能走到现在?”
“去年德妃娘娘薨了,万岁爷哀痛之下也病了,别看万岁爷早淡出了朝政,咱们大英天朝没万岁爷,似乎也一样转着,该打仗就打仗,该种田就种田,可人人心中都揣着一团寒气。我是想得透,那寒气才入了心,病也是那么来的。”
“不止是我怕,我想很多人都怕,怕一旦万岁爷去了,这新世会怎么变?是啊,太子稳重,历政多年,咱们大英还立起了老天爷,让大家能人人得利。可万岁爷就像是咱们心中的支柱,这支柱垮了,这国家会有什么变化?老天爷会不会再被遮住?大家心里都没底。”
钟上位这话引得儿子和女婿们纷纷点头,这忧虑从英华立国起就有了,在放眼于外争大利的时代,还算不上严重,随着国家各项新制的确立,国体渐渐稳固,忧虑也渐渐消散。但北伐之后,这忧虑又开始浮现,原因也是一个持续华夏千年的老课题:该怎样让这江山不变色?
所谓“江山”也就是国体,英华如今的国体,有端正的大义在,有虽不算满意,但还能体现这大义的政体在,作不到绝对公正,却还算大致公平。就如钟上位所说,老天爷是正的,人人都能得利。但当外利渐渐不再是国家第一课题,对内怎么分利的重要性渐渐压倒一切,政体的问题就不断暴露出来,矛盾也渐渐尖锐了。
有开国的圣道皇帝在,这些矛盾都不算大患,但圣道皇帝去了呢?英华国体是君民之国,太子接位,也不可能镇住一国,到时不管是政体变乱,还是太子要越位治乱,都意味着圣道皇帝所开体制有绝大变化,那时立国大义还能护住吗?
钟三日朗声道:“大义都立起来了,大家都知老天爷在上,就不怕有什么变化,爹你是杞人忧天了。”
钟上位摇头:“好人相处也不等于没纷争,大乱也不一定是善恶之争。这几年你没在国内,不清楚国中很多变化。马六甲为什么会乱?据说是通事院和枢密院争马六甲事权,结果纵容了暹罗郑家和宋卡吴家。吕宋为什么会出大篓子?其实跟东西两院之争有关。”
“这些乱子都还在外面,前年舒妃娘娘为什么会薨了?是因为四十年时去乌斯藏调解蒙藏之争落下了病根。蒙藏之争后面又有蒙人的乱子,蒙人的乱子,又是院堂在行省分治上的争执弄出来的。而北方诸省也因补贴之事,在院堂里争吵多年,明暗党争,什么事都扯了进去……”
舒妃就是准噶尔公主宝音,再加上德妃的逝世,对重情的圣道皇帝来说,真是不小的打击,难怪会病倒。再想到火车上的狮虎之争,民人只能作血肉,钟三日也是感慨一叹。
钟上位说到国中的乱子,忧色更重:“报纸都说,咱们大英是因时而进,不怕乱子,现在这些乱子也有万岁爷镇着,怎么也不会让咱们崩了。可万岁爷去了该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