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并无长物,且高长卿提防着高国仲,平日都将重要的契书藏在身上,不过两刻钟便已洗漱一番,收拾妥当。他想了想,回祠堂将家传古剑用青鲨皮包好,负在身上。刚好黑伯带着二十余个家臣从后门进来,高长卿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让他们去后院取老旧的篷车。待到东方发白,一行人已经驰出了大门,留后头的七进大院,融化在白茫茫的细雨之中。
家中有个仆从叫御子柴,此时骑着一头老秃驴跟在篷车旁,走得优哉游哉,似乎喝饱了老酒,一直胡言乱语。此人也算不得家仆,实是食客,长卿父亲与他有救命之恩,是故一直跟着高家。平日里,他在平林厮混,过十天半个月,自动上门来吃一顿肉,还总要调戏高妍,高妍对他屡有恶言。长卿却一直不赶他走,御子柴一来,命阿姊备好酒肉,让他在那里大吃大喝,偏偏又不与他说话,高妍彻底不懂弟弟的意思了。此时高长卿坐在车里,挑起帘帐,与那御子柴说:“你的消息倒快。怎么,黑伯一瘸一拐的,还挨着酒肆找你么?”
御子柴醉醺醺地,浑身上下抓虱子,闻言瞟了他一眼:“你一跑,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高长卿把脸一沉,御子柴只好诶啦诶啦:“原本在路上碰见你回家,想去你那儿搓一顿的,谁知道你往高国仲府上去了,我便跟着去咯。”说完又是那一句话,你一死,我上哪儿找肉吃去。
“那你是什么都看见了?”
御子柴继续装疯卖傻。
高长卿本也不怕他看,乍听之下,只以为消息传得如此之快,那还如何逃得掉?惊出一身冷汗。现下一细想,大黑天的,街上一个人都没有,高国仲家中也安安静静,怎么可能这么快就败露!倒是这御子柴还有点良心。
高长卿嘴角显露出一丝难得的弧度:“听说你平日与城外的响马多有结交,这次可有派得上你用场的地方。你骑一匹快马去找那匪头,让他带人埋伏在城外大道上,帮我劫一个人。”
御子柴咕哝:“谁说的!谁说的!我什么时候跟响马有交情了?不要冤枉了清白好人!”
高长卿笑骂:“要不是我三番四次帮你按下卷宗,你早就下大狱了!”说完问他,酒到底醒了没有。
御子柴摸了摸脑袋:“抢人,谁啊?美不美?”
这事倒也难为住了高长卿。他十三岁离开都城,之前是高家前呼后拥的嫡长子,不是在家中就是在泮宫,出行也是轩车驷马,哪里见过名不见经传的姜扬。问了问比他年长两岁的高妍,她也没有印象。
高长卿思忖半刻,跳下了篷车,让御子柴找个办法哄开城门,径自往国都方向去,他自会追上。御子柴抓着虱子问他怎么个哄法?高长卿抬手丢给他一贯钱:“对了,记住别走大路。”
天色尚早,平林城中一丝动静也无,高长卿披着雨篷走在丈宽的路上,整条街上就他一人踩着青石板的声音。茕茕的脚步,急促的呼吸,使得他在冷冷清清无边无际的春雨里迷惘了时间,依稀好像是走在国都夜不封禁的朱雀大道。他耳边充盈着香艳诗曲,喧闹人声,辚辚车马,车马上挑着红灯笼,印着各式各样的家徽,在黑夜里汇成一条灯流。那声色犬马、斑斓万象的富贵乡,曾无数次在他的梦里出现,那里有一掷千金的豪奢,那里有波诡云谲的权诈。泼天的富贵与人极的荣耀交织在那灯流后,诱惑着天南地北雄心万丈的男人,高长卿也是其中一人。他还尝过它的好。是故只要一想到那座城,就饥渴难耐。
郡府阴森的轮廓不多时便出现在街尽头。这座府衙,平日里他厌恶得紧,而现在看着却无限亲近——因为,他正向着他梦里的那座城池奔去。他也正朝着他的天命奔去。
高长卿登上阙楼。门卒见是他,嘟囔着说了几句梦话,猝不及防被抢了风灯也不管,径自靠着自己的长戟睡觉。高长卿举着风灯匆匆走过第一进大院,拿钥匙打开右侧中间的房门。他在这里誊写了五年的卷宗,对房里的摆设极其熟悉,此时走近自己的案桌,那里堆着一整叠西府军的名册。
太子姜扬有军籍在身,又在西边打仗,照理来说,该是西府军将领。好巧不巧,他这几天一直在誊抄西府军的军册。
高长卿将风灯摆在木架上,按着军阶往下找,在校尉中却没查到姜扬的名字。
“……莫非是入军籍的时候还没升迁到校尉?”高长卿摇摇头,“这也太丢脸了。”
他就着微弱的灯光,任命地所有西府军的名册都翻出来,坐在地上耐心翻看了一遍。
半个时辰立马就出去了。高长卿坐在地上,觉得有些冷。这一晚上已然让他感上了风寒,颇有点头疼脑热。现下,长时间的挑灯夜读又让他犯了眼疾,竹简上的小字从深色的汗青上浮出,让他眼花缭乱。几乎就快要放弃的时候,“姜扬”两个字蓦然闯进了他的视线。他大喜过望,闭着眼睛摇了摇头,手指按住那字,一个一个往下念:“姜扬,士,年二十三,高八尺,面白无髯。元尉,俸粮三斛。”
大概他誊抄的时候心情不太好,字迹潦草不清。高长卿笑着摇了摇头,将卷宗放了回去,吹熄了风灯。
记录非常短,有用的信息不多,但是聊胜于无。
卷宗是两年前的,那么姜扬现下该是二十五岁;两年之间从元尉升为校尉,如果抛开他的后台来讲,速度已经很快了,而且骑兵校尉不比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