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言看见了一片浩瀚的海洋。
宛如悬在轻飘飘的梦境里,庄言像从躯壳里抽离出来的灵魂,在用上帝视角俯瞰宇宙。他瞧见了一片浩荡无垠的平静海洋。
这大海荡漾着细微的漆黑波浪,细密的波纹一层一层地推向无限遥远的彼方。
这些波浪是什么?庄言的念头一动,镜头就拉近了,他看清了漆黑的波浪。
那些波浪细密得像花纹,浪尖时时刻刻都在崩解粉碎,却源源不断地新生。在粉碎成飞沫的浪花上,无数电子欢呼雀跃地跃迁到高能级,融入物质宇宙,留下浓密漆黑的正电子波浪,一波一波地荡漾向远方。
庄言想看得更清楚,他继续坠向漆黑的海面。
这令人着迷的浓稠浪花,像有着奇特的魔力,令他忍不住要投身其中,获得更加充沛的能量……看哪,那些欢笑着的电子,正是因为从狄拉克之海里汲取了富足的能量,才能够跃迁出去,进入物质宇宙展开神奇的冒险。
“慢着,我为什么会想起狄拉克之海?”庄言开始思考这个问题。海面的镜头继续拉近,他继续下坠。
二十世纪是人类进入技术爆炸的年代,没人可以和这个时代的天才们匹敌。爱因斯坦发明了相对论,海森堡和薛定谔提出了量子力学,但是没有人知道如何把这两种理论结合到一起。1930年,一个年轻人解决了这个问题。
保罗·狄拉克声称,一个粒子,要么具备能量,要么具备负能量。风驰电掣的高能电子之所以具备动能,是因为它在诞生的时候,随之生成了一枚‘负能量’的粒子,从而遵守了能量守恒定律。简而言之,物质世界的粒子所具备的能量,都有相应的‘负能量’粒子在默默地为这些‘能量’买单。就像存折上的欠款一样。
因为能量必须守恒,所以‘能量’粒子如果和‘负能量’粒子相遇,将会释放所有能量,然后同时湮灭。回归原始的公平。所以,如果有机会,所有粒子都会向“负能量态”坠跌。
于是人们要问了,那我们的物质世界怎么还没有向“负能态”坠跌呢?
狄拉克轻而易举地解释了这个问题。
“因为我们的世界,”狄拉克说。“所有的空间,都充满了负能量态的粒子,因为全部的‘负能态’都被占据,所以任何一个粒子都不可能进入负能态。”
假设“正能量态粒子”和“负能量态粒子”是男人和女人、而登记结婚的夫妇会互相湮灭的话,构成物质世界的“正能量态物质”就是找不到“负能量态物质”当老婆的单身汉,所以它们无法湮灭,因为已婚男士的队伍已经满员了。于是这些孤零零的正物质形成了我们生活的物质世界,因为它们多余。
而“负能量态”物质已经整编满员,整个宇宙完全充满了负能量粒子,它们浸泡着我们。它们穿过我们的身体,它们占据了真空的外太空,它们无所不在。这是一片无限稠密的负能量态粒子的海洋。狄拉克之海。
继续推导,构成狄拉克之海的粒子是不可观察的存在,所以狄拉克之海是一片纯能量的海洋。
所以,哪里有物质,哪里就有狄拉克之海,现实宇宙就好像漂浮在海洋的表面上,在频繁的能量交换中保持着动态平衡。
庄言还在往下掉。
“这么说,物质宇宙中的粒子。”庄言离开漆黑的海面越来越近,“坠入狄拉克之海以后,就会释放借取的能量,发生湮灭爆炸。完成质能方程的转换,变成纯能量的存在,彻底融入负能量粒子的海洋——这么说来,狄拉克之海称得上是另一个宇宙呢。”
另一个宇宙,进去就出不来了。
一个念头突然涌进庄言的脑海。
他如梦初醒,试图减速。但是徒劳无功。漆黑的海面在镜头里急速拉近,浪花的细节在无限放大,庄言的视野变得无比清晰,他看见成千上万枚光子像尖叫的祭品,注入狄拉克之海的漆黑浪花里,刹那消失不见。吸收了能量的浪花砰然粉碎,激发出飞驰的电子,像火花一样迸入物质宇宙。
庄言从迷醉的物理学中回过神来。他知道,那些湮灭的光子代表物质世界的能量,它们的消灭,就是他庄言的前车之鉴。
量子生命可以亲眼看到宇宙的终极真相,触摸到正物质和反物质的交换界限,触摸空间、能量和宇宙的至高法则。
然后,它们就坠入狄拉克之海,化为了只能由复杂数学来形容的能量函数,被囚禁在永难脱离的能量之海中。量子生命就像浮游,朝闻道,夕即亡,它们的生命短暂得刚刚够它想明白生命的意义,然后就要迎接猝不及防的凋亡。
宇宙的法则像婉约的面纱,又怎么容许揭开面纱的生命轻易长命百岁?
庄言的意识坠向迪拉克之海时,甚至感觉不到恐惧和遗憾,仿佛仿佛这些ròu_tǐ都滞留在他曾经的ròu_tǐ上,被一并抛弃掉了。
他麻木地等待着接触海面的刹那。那也许是死亡,也许是新生。无论如何,将是永别。
维内托,也许我食言了。
黎塞留,请独自战斗吧。
突然,狄拉克之海的波澜上卷起一股奇异的涡流,浪花竟然朝着庄言汇聚过来,宛如温柔的浪潮拍在堤坝上,漆黑的浪花裹住了庄言的视野,而这一朵渺小的涡流在无限的海面上毫不起眼,宛如砂纸上的一粒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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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