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宸宁垂在身侧的那只手握成了拳,随即又虚虚地张了一张。
慕容礼的退让,此刻于他而言,无非是一种不合时宜的高高在上,此人的存在令他时刻回想起幼年不愉快的记忆。
委实令人懊恼得很……
也许在别人眼里,襄婉仪是个温柔的母亲。
可只有他知道,并不是。
母亲不仅拒绝父皇的封赐,对他这个儿子,也永远漠不关心。
彼时的父皇,沉浸在失去所爱的痛苦当中,他不停地追逐新鲜的女子,很快将怜月阁中酷肖赵王妃的母亲忘到了脑后。
父母在堂却孤苦伶仃,小小的人儿,每天活在惊恐当中。
他时常担心母亲不吃饭会饿死,或者冬天故意穿得单薄冻死。
他终日围着木愣愣的母亲打转,使尽浑身解数想逗她高兴。
什么叫彩衣娱亲,他就是最好的写照。
然而就算他千防万守,一个了无生趣的人,到底是活不长的。
从他知事起,母亲一直缠绵病榻。
其实宫中的人倒没有外人想的那般没有人情味。
多数人对着一个生得水晶般的小皇子还是和颜悦色的,他会缠着太医署前来问诊的太医问清楚药理,他会让御膳房的厨子们生出同情,不厌其烦地给襄婉仪做好吃的,他更会抓紧一切机会讨父皇欢心,勤练十八般技艺,让他时常念着还有自己这么个孩子。
皇十八子,其实只是顺祚皇帝存活皇子的排行,若算上夭折的,他不过是皇二十七子。
那个手握天下权柄的老头,他一生有五六十个儿女,却唯独对远在千里万里之外的孙子青睐有加。
人人都说他是最得宠的先帝幼子,唯有他自己知道,父皇对自己的几分怜惜,完全只因为自己做得好,做到了让任何人都满意的地步。
这种得宠,跟父亲的疼爱没有半点关系。
他相信即使自己只是一个普通的臣子,父皇还是会“那么”地喜欢。
可是远在万里之外的容汐玦,甚至面也见不上,父皇依旧是心心念念。
在宫里长大的孩子,只要有点胆色,都想做皇帝,容宸宁就是特别想取代父皇坐上皇位的一个。
做了皇帝,他就不用挖空心思讨别人欢心,他就不用整日里战战兢兢……
如今总算是做了皇帝。
滋味却完全不像他小时候想的那般。
每日国事缠身,四更天就要起床准备上朝。
终日对着朝堂上一干无趣的政治人物讨论天下人的烦恼。
哪个州收成不好,哪个县又遭了灾,某个省的按察使攻讦布政使,某个省的封疆大吏又做起了土皇帝……
国家这么大,仅仅勋贵间的是是非非,想找他论个曲直,就可以占去所有的时间。
何况还有一个时不时跳出来警告自己两句的慕容礼!
容宸宁竟开始想念凌妆临朝称制,自己为辅政王的那段日子。
不可否认,她是个勤劳任怨的女人。
送上的奏章再多,她也会熬夜批阅完毕,每事的处置皆一清二楚。
他眼前忽然浮现出午后的一次小朝会。
陕西大半个省遭了旱灾,求救的急件送到中央。
中书省拟拨二百万石粮食救灾,事情交由户部办理也就是了。
凌皇后却极其认真地要求核实灾民数量,委派广宁卫专员与户部的人一起赴山西就近调粮。不仅如此,她还坚持要派惠民局医官同去,并委任工部官员去查看解决历年旱灾的根本。
“米脂县难道不能兴修水利解决问题?朝廷为什么不花一笔银子一劳永逸?”她悦耳动听的嗓音犹似滚动在耳边。
她甚至毫不吝惜自己的医术秘方,亲手誊了防疫治痢疾等药方传给惠民局的医官。
当时他想,凌皇后还真是天真——这种天真一如他十岁上下在上书房听臣子们向父皇汇报国事的时候。
但是那日回府之后,她一本正经的急切和热忱便时时晃动在眼前,尤其是那对流光溢彩的眸子……
在他看来万分可笑的忧国忧民,出现在一个本该待在后宫只知首饰款式,衣裳华美的柔弱女子身上,竟是那么地动人。
从此以后……
从此以后是不是已经不同了?
为何慕容礼会断言自己动了情?
容宸宁长叹一口气,七夕,虽然恰好得到了容汐玦出海的消息,但是不该出手的时候,他神使鬼差地出手了。
弹琴、作画、甚至夺了青雀绿玉璧。
这跟寻常动了情的少年有什么区别?
直到中秋夜,月下观了她的踏歌,眼前更时常浮起她的身影。
慕容礼明明说的在理,为什么一直不肯杀她?何况她两次下毒,狠心决绝,自己为何只有恼怒,全无杀意?甚至心里还为她开脱,认为她此刻的恨情有可原……
现在回想,很多事,依他的手段,明明处置起来不会是如今的局面。
比如,永绍帝的死,本来要她继续背黑锅彻底坏了名声,但临到行事的时候,他改了初衷……
慕容礼说他动了情!现在想来,不是动了情是什么?
既然想明白了,他不再去纠结某些情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是怎么开始的。
他是个想做,就会去做的人。
至于怎么做,却委实有些茫然。
容宸宁在窗前站了半晌,忽然觉得孤清。
其实一个人开不开心,不在于什么位置,因为此刻他就一点儿也不觉得高兴。
眼下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