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向太皇太后问安时,太皇太后已经神色淡定如常,看似随意地说了一句“宏儿现在太过劳累了,你要多劝着他休息,哀家这里有些太医署新送来的安神草药,你煎给宏儿喝些,让他养养精神吧。”
整包草药放到她手里时,太皇太后又补充了一句“要快着些,不然过些日子,你就不方便侍奉皇帝了。”
太皇太后的话模棱两可,那方子里的草药,冯妙却认得,大半都是安神镇定的药。可安神的药剂,大部分都有些副作用,偶尔喝一两剂还没什么,要是天长日久地喝下来,便会使人虚乏嗜睡、神智昏聩。要说病,也算不得什么严重的病症,但皇上恐怕就无法照常理政了。
冯妙把自己关在屋内,本想写几个字定定神,可墨渍一连染污了好几张纸,也写不成完整的句子。她已经没有了初入华音殿那一年的心境,不得君王宠爱,便自己怡然自得,酿酒、做笺、抄经、读书。
她对着纸上的“进退”、“悲欢”四个字怔怔发呆,忽然有人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在纸上又写了几个字,补成了两句完整的话进退两难时,悲欢无尽处。
李弄玉松开冯妙的手腕,在她身边坐下,也不说话。比起冯妙的纤细小字,李弄玉的字洒脱恣意,更像男子写成的。可字迹越是洒脱,就越让人觉得她心中的悲苦,像暴雨之前的层层黑云,怎么也驱散不了。
自从搬到华音殿偏殿,这还是李弄玉第一次来看冯妙。拓跋宏忙于政事时,她就不眠不休地在崇光宫侍奉,替他斟酌字句、修改诏令。始平王拓跋勰毕生所愿,便是襄助拓跋宏成就一代帝业,他没能做完的事,李弄玉便当自己是他,好像他仍在身边时一样,一直做下去。
“皇上今天又去影泉殿看郑充容了。”李弄玉低声叹气。
“郑氏现在如日中天,她的父亲刚哥也升了散骑常侍,皇上自然要对她多加安抚厚待。”冯妙并没多想,便说出这一番话。
李弄玉轻轻地笑了一声“你倒是想得开,既然心里这么通透,怎么还会写出‘进退悲欢’这样的字来?”自从始平王的衣冠下葬后,李弄玉一直不曾笑过,这时忽然发出银瓶迸裂一样的笑声,反倒让冯妙觉得不安,那笑里似乎带着几分决绝意味。
“你说,要是为了一件特别想做成的事,用了不堪的手段,死后是不是会永堕地狱?”李弄玉用手拨着桌上双耳扁瓶里供着的一枝梅花,幽幽地问。
冯妙不知道她在影射些什么,手抚在已经略见隆起的小腹上,想着的却是自己的事“谁心里能没有一点执念呢?生前的事还顾不过来,哪管得了死后的虚无缥缈。”
正说着话,忍冬引着一名女史进来,向冯妙问了几句话,告诉她今晚皇上宣她到崇光宫侍奉,叫她提早准备。忍冬娴熟地向那女史道谢,又从桌上的青瓷广口小罐里,抓了一把金瓜子替冯妙赏她。
女史刚刚离去,李弄玉也起身告辞,离去前声音冷硬地说了一句“我不怕永堕地狱,我只怕萧郎不知道我在哪里。”
忍冬知道她向来是这幅脾气,早已经见怪不怪,上前来劝着冯妙说“皇上近来待娘娘很好,娘娘……还是尽早告诉了皇上吧。”
冯妙看着瑞兽葡萄铜镜,镜中人锁骨凸显,下颔却稍稍圆润了一些“让我好好想想该怎么说……”
戌时刚到,冯妙便换了一身轻软的烟罗绉纱宫裙,乘肩辇往崇光宫去。宫门外只有刘全一人侍立,一见冯妙,赶忙搭着她的手扶她下辇,赔笑着说“如意今天吃坏了东西,不在跟前。皇上提早吩咐过,请娘娘先在外殿略坐,皇上看完今天的折子就出来,跟娘娘一起吃夜宵。”
冯妙道一声“有劳公公”,就在外殿坐下。一向灯火通明的崇光宫,今天却只点了一盏如豆的小灯,还用云绣灯罩罩住,十分昏暗。内殿似乎也声响全无,不透半点光亮。冯妙正在奇怪,忽然听见内殿传来杯盏碎裂在地面上的声响,紧接着是拓跋宏暴怒的声音“你滚出去!朕现在不想看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