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圣四年五月初四,朝廷有诏令,今年开科举,凡往年实应进士三举诸科五举的都免取解,直接参加省试。林文思虽然只有三十五岁,但已实实在在参加过五次省试了,取得了免解的资格。
徐平自觉这两年读书有成,决心这届应举,一面积极准备考试,一面四处活动找保人,托关系,以取得参加发解试的资格。
科举里有一个举字,指的正是其古意,自汉以来的察举制。与明清之时不同,宋朝科举还是察举与考试并重,地方有审查考生资格的义务,虽然有文采,如果德行不修,也是不可以参加科举考试的。不然的话,纵使一路顺利高中,如果被发现有失德的事,比如曾有刑事犯罪记录,不孝敬父母之类,仍然会被剥夺出身,地方官也受牵连,所以这个审查并不是走过场,需认真对待。
好在徐平这些年田庄经营有成,又帮助好几个地方整理田地,已经得到了一个好名声,轻松渡过这一关。本来作为商户参加科举也是有限制的,此时并没有完全放开,但徐正已经有了官身,徐家成了官户,这个限制也没有了。
到了六月初,庄里的农活忙完,徐平便全身心地投入到了紧张的备考中。
这一天风和日丽,万里无云,徐平坐在村外大柳树下的树荫里,手里拿着一本制赋的集子,苦心研读。
在不远处,林素娘坐在水边的大石头上,赤着双脚伸进水里,看着水里的一群水鱼围着她精致的脚丫游动,安静地享受着初夏的阳光。
徐平早就跟她说过不要缠脚,还遭了林素娘的白眼。好在过了一段时间,林素娘自己也觉得把脚裹着太不舒服,便又放开了。而且此时的小女孩最流行穿丫头袜,就是那种五个脚趾头分开的袜子,裹了脚便穿不了,也让林素娘苦恼。和苏儿也就是玩闹了一两个月,她们便把缠脚这回事扔到爪哇国去了。
在不远处,秀秀和苏儿两个面对面坐着,一人手里一把花花草草正在斗草玩。两人大了两岁,便依然玩起来就没够。
自从知道了今年开科,徐平的日子便大多是如此渡过。到了下年就要与林素娘成亲了,两人的关系亲密了许多,几乎什么话都能说出口,没了前两年的顾忌。林素娘反正没事,便陪着徐平读书。
看了两篇前人的赋,徐平揉了揉眼睛,把书垫在脑袋下面,躲在了草地上,看着天上不多的几片洁白的云彩出神。
准备科举最麻烦的是什么?如果刚到这个世界的时候让徐平回答,他一定说是背那些经书。真正把书看过,准备了之后才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经书是死的,最难的是思想的转变。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思想主流,会影响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尤其是科举内容直接反映统治者的意治,与社会主流思想互相影响,联系紧密。
而徐平所在的这个时代,正是思想大变革的时期,如果把握不住时代的脉搏,想科举中第就是个笑话。太祖赵匡胤马上打天下,虽然崇文,却没有什么具体的思想指向。太宗崇佛老,科举虽然以儒家思想为主,佛教道教思想还是影响很大。到了真宗皇帝才确立以儒家经义为科考依据,但疑经之风已经兴起,整个社会正在酝酿一场思想变革的大风暴。
这是大的思想背景,了解这个背景徐平花了两年多的时间。
在前世,由于阶级斗争思想在历史研究中的影响,也由于现代历史研究起于国破家亡,处处受外人欺辱的关系,对宋史研究尤其粗略,直接影响到了徐平所接受的历史教育。教科书上,宋朝是中国古代社会衰落的开端,积贫积弱是统一的说法,评价是非常低的。到了徐平长大,又从社会发展的角度,把宋朝评价为中国封建社会的巅峰。概括起来,无非是以生产关系为着眼点还是以生产力为着眼点摇摆,无法形成令人信服的结论。
在海外宋史是中国史研究中的显学,尤其以日本为最,把宋朝说成是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即唐宋变革理论。其发端无非是把东亚史向西方的历史三段论里套,又为了侵略中国作理论建设,其理论看似精致,其实荒诞。欧美则走向另一条路,把宋代成形的士大夫阶层看成社会精英阶层,用西方的精英理论解释宋之后的中国社会,看似有道理,其实根本之处完全不合。
徐平前世的教育,就是这样以西方的观点研究中国历史,先立一个欧洲的模板在那里,把漫长的中国历史向里面塞,扭曲得不成样子。
抛开西方的影响,纯以中国人的观点看历史,自然是另一副模样。到了这个时代,如果徐平用自己前世的教育去跟人谈史,肯定会被当成神经病一般。
中国人不信神,不会自然而然地认为历史有一个固定的模板在那里,只要套进了模板就是赢家。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并没有错,错的是认为生产关系就只有历史上欧洲所发生的那套模板。
徐平的政治还是合格的,自然知道所谓代替封建主义的资本主义,是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这套制度只有在基督教为主的国家才有成功的例子,世界其他地方移植全部失败,数百年来,无一例外。也就是说,每种文明只有找到与自己契合的制度才有成功的可能,无论在他前世还是在这个世界的这个时代,移植资本主义制度只能是一场灾难,而不会有好的结果。要想为这个世界做贡献,只有把前世学到的一些基本原理与这个时代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