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千羽迈进病房时,卡尔转了转头,朝她望了过来。他躺在床上,瘦骨嶙峋,丝毫不见昔日被野心和地位滋润得风光满面的样子。床边的仪器发出细微的运转声响,反倒衬得病房里极为安静,呼吸机罩在卡尔的嘴上,随着他胸膛的轻轻起伏蒙上一层白雾。
纪千羽在床边坐下,久久地凝视着他,好半天没有说话。卡尔反倒是先笑了起来,胸膛震动,到最后又虚弱地咳嗽两声。
“狄安娜,我要是今天去了,你有把握明天就坐上家主这个位置吗?”他问。
纪千羽点了点头,卡尔又笑起来。
“那我就死得放心了。”他喃喃地说,视线又越过他向后看去,“秋馥来了吗?她恨了我一辈子,这个时候应该会来见证我是怎么咽气的吧。”
“不,她没有。”纪千羽淡淡地笑了一下,在卡尔微僵的视线中平稳地陈述,“她也有自己的生活,你的死活,跟她没什么关系吧。”
事实上纪秋馥前段时间的确联系过纪千羽,向她询问卡尔还剩下几天活头。不过这个意向,被纪千羽轻描淡写地一口回绝。纪秋馥现在活得极为光鲜,来见卡尔不做二想,就是来耀武扬威的。然而平心而论,虽然现在卡尔油尽灯枯,即将与世长辞是事实,但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风风光光地出现在这里,纪秋馥并没有这个资格。
尤其是在纪千羽知道,纪秋馥做出了那样的事情之后。
“哎呀……”卡尔费力地闭了闭眼睛,叹了口气,“她真是一点旧情都不念呐。好歹也来送我一程,不然我一个人上路,那得走的多冷啊。”
“你哪里是一个人上路啊。”纪千羽眉峰微扬,看向卡尔时,眼中带着淡淡的冷意,红唇轻撇,扯出个讥诮的笑容。
“萨拉阿姨不是已经在路上等你了?她可能就徘徊在这里不走,等着和你一起上路呢。”
提到这个久违的名字,依旧让纪千羽感到一阵由衷的齿冷。卡尔的大限之日从九年前就已经定下,但萨拉一个健健康康的活人,居然死在了卡尔前头,这件事情的过程之离奇,结果之血腥,现在依然是温斯特家族不能说的秘密,让她想起来便不由周身一颤。
那是一年前的一个深夜,卡尔在老宅里顽疾复发,不知道因为什么,送去医院时已经很迟了,在手术室抢救了三十多个小时,险而又险地抢回一条命来。但当她们疲惫地将卡尔送回老宅时,却发现萨拉已经自尽在家中,手边还有一封遗书,宣称是要为卡尔殉情。
殉情的死了,被殉情的好生生活到了现在。纪千羽觉得讽刺无比,然而路加在那之后从没就此事说过一句话,更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如鲠在喉。
那天卡尔被送去医院为什么送得晚了,到现在也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纪千羽多少能猜个□□不离十,心知肚明这一次是卡尔赢了萨拉,而萨拉这一输就把命赔了进去。值得吗?别人的事,且逝者已矣,纪千羽不想评价。卡尔却在这个时候又笑了笑,他僵硬的平躺着,望向上空,眼睛却在一瞬间多了些惊人的亮色。
“谁也不能背叛我。”他喃喃地说,又重复了一遍,“谁也不能。”
纪千羽眼含复杂地看着他,最终道:“所以你可以随意地背叛别人?婚内出轨,和别的女人生下儿子,背叛了我妈妈?”
“那是一个意外。”卡尔在听到她的话之后,眼里的亮色忽而尽数黯淡下来。他沉默片刻,无声地扯了扯唇角。
“萨拉蓄意谋划,而我中了圈套。秋馥是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是我对不起她……我爱她的,我是爱她的,但是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了。”
萨拉蓄意谋划也许是真的,但她还能逼着一个男人把她怎么样不成?自己抵抗不住诱惑造成的苦果,偏偏要费尽心思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出来,不知道是想说服别人,还是想假装自己的背叛是种身不由己。纪千羽讽刺地撇过投去,不想看卡尔辩解的脸,却没想到卡尔的话还有下文,而这个下文,让她前所未有的难以忍受。
“但是我也偿还了她。”卡尔忽而又说,“萨拉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面前,而路加……很快也再也不会了。”
纪千羽听到这里,脸色终于变了。
“卡尔,你知道什么叫虎毒不食子吗?!”纪千羽厉声问,胸膛起伏难以平息,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卡尔,眼里几乎要燃起烈焰。
“路加是你的儿子,你记得吗?!你养了他二十来年,然后纵容你的前妻去下慢性毒害他?!他现在没几年好活了你知道吗?!你有没有心,怎么会有你这么残忍的父亲?!”
卡尔淡淡地瞟了她一眼,像是完全不能理解她愤怒的原因一般,无动于衷地平静道:“狄安娜,你被保护得太好了。纪秋馥之所以对路加动手,也是因为路加曾经借了她的力对付你,那把军刺的账,她可是还记着呢。而且事实上,我不光没阻止她对付路加,我也没阻止过萨拉和路加对付你。”
“只是她们没那个本事而已。”
纪千羽怔了怔,缓缓低下头看他,慢慢地问:“为什么?”
“这个问题,我在路加五岁的时候就告诉过他了。”卡尔微笑着,神色安然地答,“我告诉他,我只需要一个孩子,要么是你——要么是他。”
纪千羽这一次沉默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她再次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声音犹如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