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往月来,星移斗转。彤云垂回野之寒,霁雪开六花之瑞。
鲤鱼眠在墓丘上,觉得身下微微地动了。它以为在做梦,睁眼一看,许多细碎的石英、云母从坟墓上滑落下去。“地震了?地震了?”它惊惶道。
最初探出来的,是五根近乎透明的手指,微微泛红,似江底生出了珊瑚。
鲤鱼震惊得动都忘了动。它记得白秀才已经没有手指了,下面的,一定是妖怪呀!
渐渐的,“妖怪”露出了手臂,似乎想抓住什么,倔强地直伸向上。
越来越多的小石子动了起来,鲤鱼吓得大叫:“妖怪要出来啦!妖怪呀!妖怪啊!”
颤动变得微弱了。那只倔强的胳膊,徒劳地举了一阵后,滑落下去。
鲤鱼又恐是白秀才,又怕是妖怪。它惊疑不定地看了会,终于忍不住冲上去,奋力用尾巴扫开砂砾。“秀才!秀才!你变成鳄鱼我也不怕,变成妖怪也不怕!秀才!”
白秀才的面容露了出来,还和从前一样,没有烂成骷髅,也没有变出獠牙。
鲤鱼伏在他胸口,呜呜哭唤道:“秀才,秀才,你醒醒呀!秀才……”
他的胸口在微微起伏,神情变得十分痛苦,像挣扎着从噩梦中醒来,却无力挣脱。
云里破出一丝阳光,明灿灿落进江底。
他的睫毛颤动着,睁开了一线,又像痛得受不了似的,闭了起来。
鲤鱼游上前去,用嘴一点一点润着他的眼睛:“没事儿,慢慢来……睁开眼睛,试试看……”
白秀才缓慢地睁开了一点,鲤鱼心悸地看见了他眼中的一星光亮。紧接着,他睁开了眼睛,黑白分明的瞳仁吓了鲤鱼一跳。
鲤鱼呆成条木鱼,和他眼对眼看了好久,继而是狂喜、狂喜、狂喜!它一个猛子冲上天,几乎把鹞鹰撞下来,才咯咯笑着掉回江里。“太好了!你有眼睛了,你的手长出来了!你活过来了!”它凑上去,亲他的眼睛,再亲亲他的眼睛,又亲亲他的手指,再胡乱在他脸上亲。
好半天它才回过神:“秀才,你怎么样了!能不能动?能不能起来?”
白秀才闭上眼睛,似乎在积蓄力量,然后哼了一声,僵硬地撑起半身。他的头猛地低了一下,掐住喉头连连呛咳,吐出许多乌黑的血块。
鲤鱼吓坏了。
白秀才突然挣起,整个人摇晃着站了起来,残破的衣裳飘摇碎裂,活像一个幽凄的鬼魂。他抬头望着鲤鱼,瞳子幽黑,目中神采渐复。
鲤鱼一头扑进他怀里,失声恸哭。
白秀才抬起绵软的胳膊,怀住了鲤鱼。
雪花飘落在江面上,寒碧东流。天地都微微一滞。
一片红光从他身上涌起,渐渐变强,整个罩住了他俩,丰沛而又温暖。江上流动着明媚的霞光,绚烂如朝阳之火。霰雪在苍茫空中,尽化微雨。
白秀才的胳膊变得有力了。他稳稳地站了起来,四肢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暖意,像充满了水泽的磅礴力量,又充斥了宇宙的漫漫空无。
鲤鱼在他怀中,竟然幸福地觉得,那是一整个春天的温暖。
“鱼儿……我做了好长好长的一个梦。”他初初开嗓,声音破碎沙哑,“你跳得真高啊,一定,会跳过龙门的……”
江水冷了,许多需要过冬的小鱼不及游走,白秀才乘着鲤鱼,施法让江水暂时回暖,一路劝说着:快走吧,水要寒了!往溪涧走,往深潭走,往暖和的地方走!
自打醒来,他功力见长了许多。江流暖如春水,许多冻僵的鱼儿活动起身体来。
鲤鱼劝他:“才好了,别这么卖命!”
他微微一笑,手上红光更盛。
鲤鱼张大嘴:“怪道传说琵琶鬼要避刀兵劫,原来劫后重生,如此厉害。”
白秀才骂道:“臭鱼儿!说什么呢,你说谁是琵琶鬼?”
鲤鱼叹道:“真白伤心了!我早该想到,吃了蛟丹没那么容易死。我那鼋曾曾曾叔祖爷爷曾经从瀑布上跌下来,把刺猬壳摔八瓣,没几天又长上了……”
白秀才伸指摸摸它的头顶:“好啦好啦。说实话,我一直深恨自己无能,恨这该死的际遇把我变得人不人、妖不妖。现在,我反而感激那条恶蛟。没有它,我就不会来江里,不会认识你这样的朋友;没有它,我不会当什么‘水仙’,作什么扶危济困的勾当;没有它,我早就死得透透的,也不会一口真气不散,还活过来吓你。”
鲤鱼噗哧一声:“多亏是你炼化了蛟,不是蛟炼化了你。要是一个运气不好,拖着条蛟尾巴游来游去,你就不会这样说了。”
白秀才哈哈大笑。
鲤鱼撅嘴:“还笑得出来!我真没想到,你是因为身体受不了这么重的伤,关闭五感休眠了。你要是晚一天醒,我就要向你道别,去龙门试试运气了。”
白秀才笑笑:“咱们夙缘深厚,哪这么容易散。你先看看这个!”他双手结印,朗声念道:“隔山按山,隔水按水,使南即南,使北即北。芥子之微,苍龙九尾。江河日月,助我声威!”他袍袖一挥,霞光彤彤,便是一片烟雨,云生结海,风波跳荡。老树参天拔起,露出须眉鬼爪。崖边乌鸦被这华光一罩,流光溢彩,化作三足巨鸟。□□跳跃,顷刻间大如车轮,又大如战车,双目如灯笼,炯炯吓人。水蜘蛛则八脚支起,宛如天柱,遮天蔽日。
他收回衣袖,握那云光在手,水雾幻境便瞬间敛去,天地重现原貌。
白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