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伯将心一横,反倒镇定下来。他朝崔永明拱手一揖,脸红筋涨地亢声道:“提举老爷容禀,舍弟李永仲是先父续弦所生,素来与小人不合。先父去世之前,李永仲花言巧语,欺瞒先父,将小人这个嫡子摒除在外,令李永仲承继大房,后来井场一分作二,小人兄弟各得一半,如今已形同分家,析产别居。合股经营需要精诚合作,小人兄弟却实在不是个良善人。”
这一番话说得入情入理,不但陈远面露同情之色,就连刘三奎也在心底给外甥翘了个大拇指,赞了一个好字。不过高坐堂上的崔永明脸色却没甚变化,只将一旁契书拿起,看了几遍又放在一边,他咳嗽一声,慢条斯理道:“李永伯,你所说确有几分道理……”
这话顿时让刘李二人大喜过望。李永伯忙深躬一揖,喜上眉梢道:“老爷果然明理!”
“咳咳!”崔永明不悦地皱起眉头,将惊堂木啪啪敲打数下,喝道:“李永伯!本官话还未说完!明的是哪门子的理!”他不看堂下呆若木鸡的两个人,自顾自地吩咐道:“衙役,传李永仲上堂!”
李永伯脸色顿时化为一片惨白!他摇摇欲坠不可置信地瞪着崔永明,又转头看看面色铁青的刘三奎,嘴巴又张又合,口里干得厉害,没有一丝唾沫,半天才勉强哑着嗓子挤出一句话:“这这,崔老爷,这不干李永仲的事啊!?”
崔永明慢条斯理地同他解释道:“按《大明律》,凡房屋,田土,家财等交易,先问宗族,族人无有买卖者,方可再问外人。这井场入股之事,关涉银钱,此其一也;今川盐托赖商人之家,井场渐为私有,此其二也。李永伯,你今日同娘舅刘奎所请,乃是刘奎入股你名下井场,这正合大明律中所载。本官问你是否问过族人,李永仲是你一个房头的嫡亲弟弟,你若要交易,正该先问他!”
李永伯被崔永明这一番话说得张口结舌,正自惊惶间,眼角余光一瞥,看见李永仲缓步从容地步入堂中。少年人中等个头,身材削瘦,面相俊秀文弱,举止有度,面对提举行礼如仪。
虽然之前在后堂已见过他,但崔永明再见他还是生出欣赏,待他行过礼,便笑道:“不必多礼,起来说话罢。”
兄弟两一左一右地站着,刘三奎站在李永伯身边,见他呼吸急促,红着眼睛就好似要从眼眶里头挤爆出来!便隔着衣袍在他身上很掐了一把,见李永伯脸上一僵,就要痛呼出声,顿时一脚狠狠踩到外甥的双梁皂面鞋上,生生将他声音堵在喉咙里!
刘三奎轻咳一声,上前一步,先恭恭敬敬地朝提举作了个揖,直起身长叹一声,看了李永仲一眼,方转身同崔提举道:“崔老爷,小人同外甥这个事,固然有不对之处,但这实在不是故意为之,而是有难言之处。”
崔永明果然被他吊起胃口,哦地一声,奇道:“难言之处?如何难言法?你且说来。”
“老爷,小人这外甥,实在是李家大房上了族谱的正子嫡孙,而他弟弟李永仲,是续弦所生——这一节,想必仲官儿你是认的。”
“是。”李永仲看他一眼,唇角含笑,落落大方地拱手道:“家母乃家父所娶续弦,这一点人所共知。”
“好。你认得就好。”刘三奎点点头,将手往李永仲身上一指,厉声道:“那你如何敢窃据家主之位!?”
“大明律有载,反立嫡子违法者、杖八十。不立长子者、罪亦同。”刘三奎说完,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李永伯也赶紧跟着跪倒,只看刘三奎双目流泪,面色悲戚道:“老爷,小人姐姐早逝,膝下只得这一点骨血,却哪知道日后有这等长幼颠倒的混账事!”
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
崔永明脸色阴沉,不看这对舅甥,只问李永仲道:“刘奎所说是否属实?”
李永仲不气反笑,甚至还啪啪拍了几下手掌。他脸上虽笑,眼中却没有半分笑意。听见提举问话,昂首挺胸,不慌不忙拱手道:“提举,刘家娘舅所说不假。但小人也有几句话,想要问问我这兄长。”
本来以为只是一场简单的居中定契之事,现在却变成了人伦之争。崔永明心下叹息,此刻却不得不打叠起精神来——盐司衙门不仅总管各色盐事,也兼管民事。百姓如有争执,当地若有盐司,便可寻提举总裁。
“你既有话要问,便问吧。”崔永明道,随即脸色一肃,道:“但若刘奎所言查实,你立时得将家主之位还与兄长!”
李永仲点点头,走到李永伯身前三步站定,等他站起来,便一条条,一句句地问他,看似面色平静,但那话语一句快似一句:“伯官儿,你忝为长兄,父亲重病之时,你却抬入一房小妾,可是有的?”
“父亲去前,你在家里咒骂宗亲,父亲与我,听见的何止是二三人,可是有的?”
“父亲遗命我为家主,我虑着孝悌,将井场一分作二,你得一半,可是有的!?”
他越说越快,话中带出悲愤:“父亲宠爱你二十余年,你却不思回报,如今识人不明,受人撺掇,合谋家产,大哥,”李永仲情真意切地叫了一句,听得李永伯脸色发青,“我不知道你日后到了地下,父亲问起族人家业,汝为长子,要如何回答!”李永伯一气说完,又抬头向着堂上崔永明道:“提举若不信,小人家中自有证人!李永伯悖逆之言从不避人,家中所知之人大有人在!”
堂上沉寂片刻。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