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扬方青梅一行人在宿城这一被围,便是半个多月。
半个月中,围城灾民数目从一万增加到两万余。
边城一万援军五日后便赶到了宿城之外,然而面对城外两万余灾民,却毫无办法:万余人手无寸铁,也早已被饿的没了什么力气,并无反抗之力;但若驱赶,他们也不肯动弹,心知此时若要不到粮食便是饿死的结局。边城援军将领横下心来,命人骑马挥鞭驱赶城外流民。谁知这些流民死守着城门,宁可被抽死,也不肯让开。
西北援军抵达的当日,城门外灾民被抽死十余人。
却无一人离开城墙。
此时西北援军若强行入城,只怕要践踏万余无辜百姓的性命;而徐扬若强行押送粮食出城,军粮便只有被哄抢一空的下场。
双方开始僵持不下。
在城中的这半个多月,方青梅过的可谓度日如年。
她与徐扬等人下榻的驿馆离城墙并不算远,日日能听到从城外隐约传来的号哭声和撞门声。眼看着徐扬脸色一日黑过一日,为保城内安定,自援军抵达当日,徐扬便下令在宿城内每日施粥放粮。
第六日上,徐扬接到消息:西北大营张将军已上书朝廷,请求再调拨粮食赈济灾民。
第十日上,徐扬接到张将军手谕:严守城门,不准放粮。
第十五日上,方青梅问徐扬:你们押运的粮草会不会拿来赈灾?
徐扬板着脸回道:
“关内大旱,关外旱的更厉害。鞑子虎视眈眈盯着,随时都可能扑上来。边城的粮草,决不能动。”
外有饿狼,内有饥民。两害相权,择其轻者。
“……若赈灾的粮食一直运不到呢?”
徐扬沉默许久,道:
“杀出去。”
第十七日上,援军便开始在宿城外向灾民传递消息:自江南调运至甘肃的赈灾粮食已经运到甘南碧霞口,甘肃总督已调兵亲临陇南县,在碧霞口镇放粮。
起先并无人相信,两三日之后,有从陇南过来的路人证实了消息,围城的灾民才将信将疑。
宿城被围的第二十天,城外灾民开始缓缓散去。兼之边城援军不住驱赶,徐扬等人终于得以在夜间从西门护送粮草往边城去。
等方青梅随着徐扬到达边城故地,已是离京两个多月以后的四月底。
人间四月,江南草长。
而边城刚刚经过一场久违的春雨,城中的柳树才刚刚爆出新绿。
虽已过去十年,边城中当年方上青和方青梅住过的一处院子仍被留着。徐扬说,当年方上青将军身边的吴副将一直照料着那处院子,时时遣人过去打扫着。
但方青梅甫一入城,来不及安顿,便先往边城西郊跑了一趟。
当年方上青受伤不治留下遗言,死后务必要将他葬在边城西郊之外的高坡上,从那里可以俯瞰苍茫西北,他活着看不到,死后也要等着看鞑子被驱逐关外的那一天。
春天正是黄沙漫天的时候,幸好这天却是阳光晴好,风止云栖。
方青梅和徐扬到达西北高坡的时候正是清晨,苍蓝干净的天似一块发亮的蓝绸,笼罩着身后孤零零的一座边城,城西连绵的西北大营,脚下的高坡,和远处空旷辽阔漫无边际的沙漠。
方上青的墓碑便立在坡上背风处,为防鞑子使坏,只立了简单一座石碑,上头连名字也无。
方青梅恭恭敬敬跪地磕了头,又起身将墓碑周围清理干净,才看到碑前三只酒杯,只是已被黄沙半掩,顿时有些奇怪:
“不知是谁来祭奠父亲。”
徐扬不以为意道:
“军中将士,城中百姓,常有人来此处。”
从西郊回到城中,徐扬因还有公务在身,便遣了身边马副将陪着方青梅回城中老宅。因提前写信打了招呼,老宅早被收拾的干净利落,桌椅焕然一新,窗纸是新糊的,连卧房之中窗帘被褥,也都是新换的。
更意外的是,宅子里还安置了两个小丫头,说是一位吴副将使唤她们来伺候一位“方小将军”的。
马副将对方青梅笑道:
“必定是吴胖子出的主意。”
送下了方青梅,马副将便告辞出来。方青梅在家中稍作歇息,便觉得无聊,便一个人溜达着到了街上。
方青梅漫无目的的在街上逛了一圈,很快便逛到了城墙边上,然后又施施然沿着原路折返,往老宅中去。
她印象中的边城大而热闹,走在街上处处都是人声。可是不知怎么,如今眼中的边城既小且安静,街上虽然人声往来不断,却远没有记忆中的热闹喧嚣。
也许是她长大了的缘故?也许是她已见识过更加繁华热闹的缘故?
四月的阳光安静热烈,眼前纵然人来人往,却都好似离自己十分遥远似的。方青梅挨着街边一溜阴影慢慢往回走着,已快到老宅街头位置,仍犹似在梦里未醒过来一般。
直到迎面看到一个熟悉的披着半旧藏青披风的身影,牵一匹马立在街角处,眼中含笑的对着她,方青梅才怔在原地,许久揉揉眼睛,大梦初醒般喃喃道:
“……周渐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