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环懒洋洋的趿了鞋下去,嘴里道:“那可不是宝玉生造的词儿,古已有之。你出去这么胡说,人家只笑话我。”蕊书道:“是是,我们这些个从小卖了来做丫头的,不但父母家乡不知,大字亦不识一个,出去说了,岂不丢你这状元探花的脸呢!”贾环叫她刺得不敢作声。
当下洗了手,摆上饭来,默默的吃了。蕊书去铺床,见他脸上还有些悻悻的,也知话是说得过了,心里便有几分悔意。只是不好去哄他。便一边忙碌,一边似不经意地道:“宝玉那边的茜雪,今儿叫撵出去了。”
贾环有些发困,嘴里嗯嗯应着,实则什么都没想,忽然反应过来,微讶道:“茜雪?她不是宝玉身边有数的大丫头么?犯了什么事,竟是这样不肯留一点儿体面给她?”
这贾家的规矩,老少主子房里贴身伺候的一干大丫头,自与别个不同,里里外外都当作寒门素户的小姐一般尊重,十分体面的,活计又轻,月钱又多,等闲管事的媳妇也要称她们一声儿“姑娘”,因此家内上下,无不以此为荣。茜雪不是贾家的家生子,是当年外头买的,跟着父母兄弟一大家子逃难来此,家里一月之间病死了两个,办完了丧事,实在过不得,只有她还模样齐整,值几个银子钱,遂将她卖入贾府。贾环和宝玉兄弟之间颇有些情谊,宝玉的几个丫头,他也是知道的。这个茜雪,论模样儿不如晴雯,论行事不如袭人——大概连麝月亦比不得,惟有一条儿性子好还算可取。贾环对她的印象就是,这个丫头最不生事,婆子们和小丫头们都喜欢她。
蕊书撇了撇嘴:“还不是那老婆子生事,动不了她,倒白白连累了一个好人。”她说得不清不楚,贾环倒也明白,便问道:“这怎么说,是李婆子?她一贯好倚老卖老的,挟制着宝玉,竟比老太太和太太还厉害,宝玉如何忍得。昨日在薛家姨妈那里,又惹了一场闲气生,只是怎么发作到了茜雪的头上,倒叫人想不到的。”
蕊书拍手道:“可不是这样!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李婆子造的孽,横报应在她身上就是了,何苦白填进一个茜雪去。”遂将茜雪被撵一事前因后果向贾环说了。
事情并不复杂。昨日宝玉醉中回去,吃了一肚子的气,坐在灯下要茶吃。茜雪端上茶去,他掀开一看,便问怎么不是他特意留了的早起沏的枫露茶。茜雪回了一句“李奶奶来了看见,要尝尝,就给她吃了”,惹得宝玉勃然大怒——心中的火气正好寻到了发泄口——抬手砸了钟子,指着茜雪的鼻子大骂:“她是哪一门子的奶奶,你这么孝敬她!越发逞得她比祖宗还大了。如今我又吃不着奶了,白养着祖宗做什么,撵了出去干净!”借着酒意,越发的兴起来,就要立去回了贾母,撵他乳母出去。幸而袭人出来劝住了。贾母派去的人虽叫袭人打发了,也不过是想着天色晚了,怕扰了宝玉休息,次日照旧查问明白。贾母听了这事儿,心里明白,将李嬷嬷叫去一通大骂,又叫撵了茜雪出去——不管怎么着,事情总是从她那里起来的。
这件事儿上,茜雪实在是冤枉。只是撵她出去是贾母做出的决定,尽管家下人等大多都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却也没有为她说一句的,明里暗里,不过以眼神示意而已。
贾环一样不敢说贾母的不是,只道:“可惜了她了。她既出去,依咱们家的宽厚,必是赏了身契去的。她也在宝玉房里做了这几年,家私应也攒了几百两,她又有父母兄弟,日后生计不至担心。你和她好了一场,劝劝她。”
蕊书道:“这个不用你说,我这里打发你睡了,就去送她的。老太太仁慈,许她带了家私出去,我们也有送她的。她的性子也好,必不至钻那个牛角尖儿。”见贾环面色郁郁,笑道:“爷不必为她伤心。就是老太太不撵她,她素日里说起来,这一二年也要出去了。她家原是富户,只因大水散了家财,这几年在京里做些营生,也渐渐的又起来了,她父母还在,岂肯叫她一直做丫头呢。”贾环听她这么说,脸上才放晴。
就要睡觉间,霁月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捧着几册书,向贾环道:“林姑娘说了,爷昨儿问她借的书都在这里了。”贾环口中含糊地应了一声儿:“放在书架上罢,我醒了再看。”说罢头已沾枕,沉沉的睡去了。
一觉无梦,贾环自己睁开眼,唤了人进来打水洗脸。蕊书和霁月都不在,只有小蝶闻声跑进来,舀了清水来服侍他洗脸。贾环净了脸,便靠到窗边去看黛玉送来的书。
天上一轮彤日,地上琼光玉碎,窗外斜斜的伸进来一枝梅花,不是时人喜欢的红梅,而是贾环喜欢的腊梅,浅黄色的花朵纤弱无依,在风中颤抖着,随风送进一缕细细的香。
贾环闻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深吸了一口气,寒气暖气香气一起灌进来,冲得他欲打喷嚏。他急忙扭头,一个喷嚏脱口而出。
小蝶闻声跑过来看。她也有些痴性,不仅不劝贾环关窗闭户,反而仔细瞧了瞧那腊梅,又使劲儿嗅了嗅,过了一会儿,方笑道:“这味道清寒得很,别人不敢说,林姑娘一定是爱的。”贾环便道:“如此妙香,本该与姐姐共享,只是这花儿不像红梅,折多了就不好看了。”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