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军阵前,众目睽睽之下,尉迟恭知道自己只要说出不入宫的话语,顷刻间便会名誉扫地,沦为不忠不义、试图谋逆的奸贼,无论此后晋王能否争储成功,自己都将被史官刻入青史之上,遗臭万年……
一念及此,退无可退,任是皇宫之内龙潭虎穴也得走上一遭,心里反而忽然轻松下来。
他非是忘恩负义、不忠不仁之辈,虽然曾是降将,但这么多年追随李二陛下建功立业、封妻荫子,成就一世功绩,李二陛下对待他更是宠信器重无以复加。如今李二陛下驾崩,他心中岂无悲怮之情?
尽管当年曾因李二陛下厚待长孙无忌、房玄龄、杜如晦而有所不满,甚至被贬斥出京……
但无论怎样,入宫哭灵,于陛下灵柩之前再护送最后一程实在合情合理。
之前为了配合晋王行事对于此刻入宫自然心有抵触,唯恐进了皇宫便有刀斧手自两侧冲出将他斩成肉泥,现在不入宫不行,反倒有些得偿所愿的畅快……
尉迟恭回头对身边副将道:“传令下去,军队后撤十里就地扎营,吾本帅之军令,任何人不得擅动,违令者斩!”
“诺!”
他的副将右侯卫将军苏加乃是妻子的族人,鲜卑人,闻言赶紧领命:“末将遵命!”
然后指挥军队徐徐向后撤退。
尉迟恭这才上马,在亲兵簇拥之下,与牛进达一道驶入春明门,奔赴太极宫。
城外,苏加后退途中叫来心腹亲兵:“即刻前去向郢国公告知,就说大帅已经被迫入宫,请郢国公定夺。”
“喏。”
亲兵策骑冲入漫天风雨之中。
……
由武德殿出来,自武德门向南直行穿过一片竹林花园则是昭德殿,筹办国丧的衙门临时设置于此,再向南则是弘文馆、翰林院,距离东宫一墙之隔。
尉迟恭入宫抵达此处,便见到无数文官小吏、内侍禁卫进进出出,忙碌一片,不远处武德殿方向传来悠扬哀伤的鼓乐之声,是和尚道士们正在打醮、祈福。进了昭德殿,被请入一侧的偏殿,见到李孝恭、李勣、房俊、萧瑀等人尽皆在座,正商议着国丧的各个流程。
李勣起身请尉迟恭入座,沉声道:“敬德乃陛下肱骨腹心,素来与陛下亲厚,故而太子钧令敬德入宫送陛下最后一程。”
尉迟恭左右观望一下,眨眨眼,问道:“多谢太子殿下……可十六卫大将军,唯有吾有此殊遇么?”
按理,身为统兵大将值此关键时刻自当坐镇军中维系局势稳定,就算因为感念陛下恩德而哭瞎了眼,也不可能得到入宫哭灵的待遇,毕竟国事大于私事,一切应以国事为重。
可入宫以来其余十六卫大将军一个不见,唯独自己被召入宫中,这明显是被针对了……
李勣面色澹然,对此避而不谈:“此事无需敬德操心,且去武德殿吧,军中事务,不必担忧。”
“喏。”
尉迟恭难免惴惴,却也不能多问,施礼之后转身出门,由一个内侍领着去往后边武德殿。
心中极为不满。
虽然他在军中的地位不如李勣,但是与程咬金、房俊想当,比之张世贵、李大亮等人皆高过一筹,如此陛下大行之际军方负有稳定局势之责,既然李勣、房俊在座,程咬金率军戍守长安城镇守中枢,如论如何也应有他尉迟恭一席之地。
这意味着新皇登基之后的地位,谁能不计较?
担心现在却被排除于中枢之外,甚至被太子钧令召入宫中,变相的剥夺了军权……
尉迟恭心情沉重,看来晋王已经在争储当中彻底落在下风,毕竟相比于名正言顺的太子,在没有遗诏的情况之下的确缺乏立场,想要逆而夺取,实在太过困难。
……
待到尉迟恭离去,萧瑀有些不满:“十六卫大将军负责宿卫关中之重任,陛下大行、天下纷扰,正应该这些人稳定局势、镇守一方,岂能轻易召入宫中参加国丧?”
李勣走回来入座,面容凝肃,并未回答。
一侧的房俊道:“鄂国公与陛下之间情分与别不同,太子宅心仁厚故而让鄂国公参加国丧送陛下一程,此当为一桩佳话,宋国公不必多虑。”
萧瑀冷笑一声:“即使如此,为何单只是鄂国公入宫,其余十六卫大将军却一个不见?”
这分明就是针对晋王一系的打压。
房俊奇道:“宋国公您老湖涂了不成?方才您自己还说十六卫肩负戍守关中之责,若是都召入宫中,十六卫大军谁来统领,岂不是关中大乱?再者说来,十六卫大将军虽然皆是陛下腹心之臣,但万万不能与鄂国公相比。”
lùn_gōng绩,贞观勋臣当中超过鄂国公者众多,但论及与李二陛下并肩作战之多寡、彼此感情之深厚,却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尉迟恭。
萧瑀冷笑着摇摇头,不予反驳。
太子乃是储君,陛下大行之后就算是唯一的接班人,无论晋王如何强势、当初如何得陛下之心,都要暂居其后。李孝恭、李勣这两人明面上并未倾向于马上拥立太子登基,但治丧一事却坚决支持由太子主持。
当然萧瑀对此也能理解,毕竟太子不仅是储君,更是嫡长子……
不过既然皇位尚未有归属,晋王便还有一线机会,这个时候与房俊争论一时之短长,毫无益处。
这皇宫中之内并非铁板一块,处处漏水的破船一般,可以操作的余地非常多。
鹿死谁手,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