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短暂的一生
多蒙你如此待承
不知来生少年时
能否再次相逢
——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当达娃卓玛醒来时,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三大寺的上师们沉默悲痛地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哲蚌寺恢复了以往的宁静,大门没有破碎,僧侣没有死亡,信众也散去了,一场即将上演的惨剧竟在旦夕之间化干戈为玉帛。
她睁开虚弱的眼睑,转动眼珠,看见罗桑益西上师一人盘腿独坐在她的身边,手中的念珠缓慢地滚动着,凄清的木鱼声自远方传来。
为什么会这么静?他呢?仓央嘉措呢?她的爱呢?她的心呢!她不惜为之付出生命代价的人呢!
老上师无声的回答是最明智的回答。
她蓦然地知道,他还是走了。
当两方即将交火,僧众和官兵将要为他付出惨痛代价之时,他拔出了掘藏宝撅以自尽相逼,独自走出了寺院,走进了蒙古兵的包围中,登上了押解京师的马车。
一个玛吉阿米已是他此生犯下的最大过错,他不能再看着这么多人为他刀兵相向,这些僧众里有多少有父有母的孝子贤孙,信众里有多少舍弃终身伴侣的热血志士,蒙古兵中又有多少涉世未深的懵懂少年……仓央嘉措终究不能扮演一个人的情郎,躲在血肉堆砌的城堡里与情人团聚,他终究是一个为正法而献身的祭品,事到如今,为了挽救玛吉阿米,为了救赎自己的罪过,他为能做这个祭品而内心已变得甘之如饴。
他把最后一件心事交托给罗桑益西上师:达娃卓玛这一世的情执太深,出家的因缘尚不成熟,请上师劝其还俗,送她回琼结与亲人团聚,待日后因缘成熟,自会有菩萨去度她。
这件事只有罗桑益西上师能办妥,所以仓央嘉措放心地交付,然后心无挂碍地走了。
一次又一次,爱情与恩情交织在一起,已不能辨别孰多孰少,我对你的慈悲如同你对我眷恋,慈悲与眷恋若都能让人舍命相许,你便是专为度化我而来的菩萨,当我沉落到绝望的谷底,我反而飞升到了须弥山巅,看清了一切来龙去脉,五百世前,你在九品莲池的彼岸向我回眸一笑,我却误解成了一次留情,五百世后,我在山野牧庄中辗转来到圣山,却走进了你家的酒馆,这一场邂逅,殊不知早在远古的佛土种下了因,而我们却在这苦厄的人间收获了果,爱上了你以后,爱情究竟有几分像所期许的那样甜蜜,我曾把这一切归于你的薄幸,如今才懂,都是当初我太轻浮,错会了你圣洁无暇的微笑,原来我啊,终究是一个黑心短命的浮薄浪子……
远去的行辕所路过的巧夺天工的雪域风景,仓央嘉措只能作最后一眼观看,到了青海湖附近时,他们已经走了七十几个昼夜,身后依然尾随着零零散散的朝拜的信徒。仓央嘉措走下马车,来到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儿面前,脚下,她那双紧扣着地面的小黑手已经生满了冻疮,她不敢抬头看这位被废黜的法王,或是在她的心里,他根本就是一个伟大的殉道者,她匍匐在他脚下一动不动,如果他从她身上踏过,想必也不会动弹一下,她用瘦小的身体丈量他走过的每一寸土地,虽然缓慢却锲而不舍,有时她的身影被山坡挡住好几天,直到行辕停下来休息,才有机会和她碰面。
仓央嘉措蹲下去,把手扣在她的后脑勺上,温暖的慈悲传递到她的灵魂之中,使她感到无比快活。相传,只要见到活佛的尊面,就可以永不堕恶道。如果得到活佛的手掌加持,那更不用说,就会永世享受天福。
仓央嘉措什么也没有说,回到马车上,行辕继续开拔。那个女孩儿如获至宝地调头返回了。
当仓央嘉措快要走出青藏高原,达娃卓玛在罗桑益西上师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康复,此时,押送的队伍正于青海湖滨绕水而行,插翅也难追上。
罗桑益西上师交给她一纸诗笺,这是仓央嘉措最后留给她的东西。她含泪展开,读罢,泪珠滚落,她的右臂手筋已断,再也不能握枪,连一篇草纸都拿不住,倏地一下,一页潦潦的诗行飘落在地上……
曾虑多情损梵行
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两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
……
……
人们说,青海湖是华夏大地上最大最美的湖泊。
“青海”的得名大抵由于它的大和它的蓝。湖岸上常年生长着大片大片的花田,百万亩的金黄色的油菜花连蓝天碧水,紫色郁金香成就一眼望不到边的壮阔奇观,洁白的仙鹤优雅地掠过辽阔的水面,美得让人掉泪。雨雪交加的天气像狂暴的君主派遣千军万马扫荡湖面掀起万丈巨浪,巨浪过后,霎时间雨过天晴,乖戾得就像三岁孩童,巨大的虹桥跨越东西两岸,一碧万顷,天高云淡。
仓央嘉措行至此地,顿然升起留恋之意。这里正是他所向往的地方,更或许是,走到此处,他已经不想再走了。恭顺汗派人在饮食里下了毒,药效缓慢,却足以致命。内地官员都知道他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山路迢迢,无医无药,恐怕坚持不到京城了。
他掏出炭笔,从黄色的氆氇长袍上撕下一条,赋诗一首,然后把诗稿交给随行的人,独自走向青海湖畔——幽咽的湖水轻轻荡漾着波纹,细软的微风吹拂着绛色的袈裟和长长的冠带,他坐在一片花田之间,合掌,闭目……一个哀怨的女人出现在他的脑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