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威将承远的卷子展平了,又铺在桌面上扫了几眼上面的诗文。
“确是不妥,不过纵使如此,以王仁裕的雅量也只好在背地里生生闷气罢了,算不得什么,而不该当场失态。”
“他真的失态?怎么个失态法?”
郭威又是一阵略有讥嘲之意味的微笑:“王仁裕能怎么失态?瞪起眼睛,涨紫了脸喘喘粗气而已——当然这是你阿父我自己猜的。”
郭荣也大笑:“他人遇到该动刀子的事情,王学士也只是瞪瞪眼罢了。”
忽然,郭威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转过身子,悠悠念出了又一首诗:
“立马荒郊满目愁,伊人何罪死林丘。
风号古木悲长在,雨湿寒莎泪暗流。
莫道文章为众嫉,只应轻薄是身仇。
不缘魂寄孤山下,此地堪名鹦鹉洲。”
郭荣闭上眼睛,感受着王学士这饱含叹息与告诫的意味……
“这个似是首怀着悲凉之心所叹,嗯……应该是所为一狂生枉死之诗。”
“是啊……”郭威也抚须叹息一声,“王仁裕说,这是他当年路过平戎谷胡翙之墓时,感怀于胡翙所作。”
“不缘魂寄孤山下,此地堪名鹦鹉洲,所谓鹦鹉洲,自然是对那祢衡有所指了,然而胡翙乃何人?我却不知。”
郭威回答道:“此人是个才子,那是唐僖宗的时候,胡翙作藩镇的幕僚,某日到荆州刺史处做事,嫌弃人家怠慢了他,竟在人家客厅里屙了腹中之物。”
郭荣不以为然的冷笑道:“这就过分了,如何待客这本来就是主人家自己的事。再说究竟算不算怠慢,他也该事后查访打听下,看看人家接待别人是否亦循着同样的态度,再做判断。”
“你说的不错,这个胡翙的最终下场,乃是被人家活埋而死。”
郭荣点了点头:“成奎远身为应试的狂生,念出这诗倒像是为自己的下场而作预言一般。”
郭威意味深长地看了郭荣一眼,缓缓摇头道:“王仁裕告诉我,他这首诗本是个押棺诗。”
“押棺诗?”郭荣大奇道,“那又是何意?”
“你没去过王仁裕所处陇右之地的老家,自然也就不知。所谓押棺诗,当为上邽周边秦人之俗,那是自己想一首自己作的诗文,将来带到棺材里去。”
郭威微微撇嘴,又睁大眼睛盯着儿子,怕他听不懂自己的言外之意:
“听懂了没?押、棺、诗,要烂在肚子里头的诗……”
郭荣扑通一下坐在案子上,只觉脑袋一晕……
郭威一边在屋里踱步,一边道:“所谓押棺,也只是十几年、几十年之想,未必真的永世不表,但至少截至今日——截至他刚刚和我对谈之时,全天下只一个人知道此诗,那便是王仁裕自己……”
郭荣愣了半刻,又抄起承远的试卷,细细看了起来。他忽然又想起一事:“而且王学士因知贡举,已被锁院制关了将近一个月,什么奎星现世、南阳陪都之议皆尽不闻细节,故而不可能和成奎远有什么事先勾连,并在此说假话!”
“怎么样?荣儿小子?”郭威含笑再问儿子,“若是阿父此刻再问你此人留或不留,你如何回话?”
郭荣不答,他又反复将那试卷看了两遍,忽然嘿嘿一笑:
“此人当然要活着!而且……”他随手抄起虎皮交椅旁挂着的一把宝剑:
“谁人若想要此人之命,”
他“曾冷”一声拔剑出鞘,剑指阁楼窗外的明月:
“那孩儿就要谁人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