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沉默着的右丞相徐嘉抬头看了看议事厅的天花板,几缕阳光透过瓦片间的缝隙射进屋内,照在他的脸上、身上,这位年已古稀的三朝老臣此时心中最记挂的,不知是边境的安宁、朝廷的安危,是和霍冯山一样时刻渴求的那张首相交椅,还是知天命之时上天赐下的独子的安危,或是数者皆有?
徐嘉缓缓开口道:“君忧臣辱,皇上既然将此事全权交由政事堂署理,通则六部实施,那我等自然叩谢天恩,肝脑涂地为皇上分忧。兹事体大,北方的胡虏已有十年没有发动过大规模进攻了,辽镇也总体安宁了十年,每年十万两银十万匹布的岁赐已经填不满那些草原狼的胃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在说一件与其无关的事,但霍、李、王三人皆是从话语末尾听出了一股凛然的杀伐之气,这位进士出身却曾在边镇中任职长达二十年的右丞相,此时两眼已是精光外露,眉目之间英气逼人,若是换上当年那副量身定制的铁甲,配上一把三尺长剑,任谁也会将至视作一位老将而非一个文臣。
言罢,他的目光转向了相对而坐的首相高嵩,依然是平淡的语气道:“高相,如此军国大事,虽是蒙古鞑靼兴无名之师犯我朝疆界在先,却也不是轻易能做战与和决议的,我提议,先表决是战还是和,然后请示皇上圣裁,再交由兵部、户部、工部协同处理相关事务,高相以为如何?”
一直垂闭双眼听着高东楼传达上谕的高嵩睁开了眼睛,没有看向徐嘉,却转头看向王涟,道:“我认为徐相之言甚为妥当,诸位以为如何?”
李淳咏见徐嘉的态度,知道这位数十年的故交与亲家心是在借力打力,将皮球踢到了高嵩脚下,若表决时高嵩同意与蒙古开战,则巨大的政治风险就降落到了高嵩与其党羽的头上;若高嵩在表决时选择议和,则畏虏如虎、无士大夫气节的帽子便是自己戴到头上,其父子与党羽在朝中与士林的声望也会因此下降,在百官中对高党切齿痛恨的清流官吏与其他盯着那张政事堂首相交椅的有心之人便可乘势而上。
在这一点上,霍冯山却和李淳咏想到了一条线上,都等待着高嵩犯下致命错误的那一天,也是盘踞在朝中与数省地方的高党势力倒台的那一天,到了那一天,他们各自的支持者会占据高党势力的职位与晋升空间,获得更大的影响力——或是他们的家族将把原本属于高党官吏家族兼并的民间土地化为己有,古往今来,官者一直是如此。
被高嵩目光盯住的王涟正在翻看一封奏折,若有心人看去,那封蓝皮奏折上的内容赫然是先前高嵩看过的那封,御史风闻弹劾边镇的某某将领贪污军饷、隶使士兵为其个人走私云云,矛头直接对准了大华朝的数个边军将门世家,甚至隐隐提到了抚远大将军的家族有贪污受贿挪用军饷之嫌,他心道写下这封几乎无视嘉历朝政治潜规则的御史邹应龙真是颇有胆量,日后或许有用上此人的时候。
王涟放下了奏折,向对坐的两位同僚说道:“我以为徐相所言有理,二位相公以为如何?”
霍、李二人都是轻点点头,表示认同。
徐嘉看了看诸位执政大臣,道:“那,表决吧。”
高嵩点点头,把最后一封批好的奏折摆上了桌前的一叠,却转过头对站立在角落的高东楼肃声喝问:“宣完了上谕,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带上这些折子回衙署去。”若是有心观察,那一叠奏折的封皮颜色样式皆为大红方格,竟全是兵部的,正是高东楼早上送到的那一批,正包括了关于辽东事务的奏折,如此一来,竟然在表决前就直接钦定了决议。
高东楼本来正在角落里观察着与会诸位宰执大臣的神色话语,高嵩一句喝问,他只得捧起了那摞折子,向与坐的诸位宰执一一鞠躬施礼,径自踏着大步离了议事厅。
诸位宰执各有心思,原本这样的军事战略决议是须要召兵部、户部、工部的尚书及数寺的寺卿开扩大会议的,可皇上让高东楼传的口谕却是让政事堂拟定方略,并未提及增加会议人数,已经暗示了圣心不欲战的意思,不过是借政事堂的名义让朝中清流与激进少壮派的压力转嫁而去。
先前三位参政与右丞相都已表明态度,偏向给予蒙古的入侵军队回击,但暂时不要大规模用兵,只需将鞑靼军驱出关外便可。现在与会的四位目光都盯在首相高嵩身上,等待着他的表态,只需他点点头,兵部的紧急发文就能在半月内抵达辽阳,届时已经集结在辽阳、沈阳的禁军部队就可以在得到朝廷授权的情况下不受束缚地作战了。
高嵩见诸人望来,明白是等自己表态,身下这把首相的交椅,好就好在可以一锤定音,坏也坏在首当其冲,一旦敲定某件重要决策,产生的一切后果无论好坏首当高府承担。而这次皇上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圣心不欲大战,百姓难承重税,这个决定要让他这位皇上用了十年的白手套去下达,毫无疑问是将自己逼上了两难境地。
不过,从十年前坐上这个位置开始,这么多年里身为一只手套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留不得史的事;罢了多少圣心不满的官、杀了多少惹怒皇上的人,连他自己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