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五叹口气道:“犯了王法的官,就不能再算作官。谁还真拿他当指挥使看。”
两人边说边走,这时已经来到窑厂附近。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跑过去,身上只裹了些破布,手上挥舞着木棒互相抽打,高喊着:“杀鞑子,首级换银子……”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一阵叫骂声顺风飘来,骂人者中气十足,声音传出很远,满口不可描述的行为以及对方的祖先,是标准的粗坯骂法。
这就是边地,不同于江南的和风细雨,京师的温情脉脉,这里的人从小就生活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中,从小就学习用杀戮换取生存资料的方式,拳头与刀子比笔墨好用,骂人或许就是他们最文明的宣讲方式。
范进回头看看那些跑过去的孩子皱眉道:“这木棒有点粗,小孩子没轻没重,一不留神怕是打坏了……”
这时薛五却不再说话,人也一动不动,仿佛中了定身法。范进知道情况不对,顺着薛五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上,一个老人与其他人打扮一样,赤着身体,手里拿着烟袋锅,另一手指着对面的人大声叫骂,在老人脚边还扔着几块碎砖。
“你这驴日的货,耳朵里塞了x毛了?我怎么跟你说的,火候火候!你把砖烧成这个鸟样,不消冲车,就是鞑虏一人撒泡尿城墙便塌了。若是老子还在带兵时,看我不……”
老人的脸上满是泥灰,以至于看不清本来面目,但是从薛五那逐渐苍白的脸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眼中晶莹的泪珠已经可以猜出老人身份。范进低声道:“老泰山?”
薛五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对……不该是这样……爹爹是有名的儒将,怎么会这样满口粗言脏话。不对……他不是爹爹……不是的。”
声音哽咽,泪如泉涌,亲人重逢的激动与喜悦中,又多了几分莫名的苦涩。
“在江南可以做儒将,在这里就得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做个粗鄙武夫。跟那些人讲道理远不如掀桌子骂娘好用。你想让他们听你的,就得比他们凶,比他们还粗鲁,不听话就打,日子一久他们就听你的了。若是一味斯文,在这种地方可是不受人待见,连日子都不好过。”
小院里,薛五的父亲,曾经的指挥使薛文壁坐在一张石凳上,手上拿着粗瓷大碗喝着井水,与女儿以及范进交谈。比起女儿的激动,薛文壁的情绪却很平静,仿佛女儿的重逢是情理之中,又好像是这一切都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冲击。
老人套上了外衣,也洗了脸,露出一张足以称作英俊的面庞。虽然上了几岁年纪,皮肤也因为常年光照变得黑红,但是依旧不掩其五官的英姿。如今的老人于俊朗中又多了几分威武潇洒,气度上远超凡夫俗子,有这样的父亲也难怪能生出薛五这样的绝色佳丽。
可是离得近了也能发现,老人左手食指以及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已经不翼而飞,额头上还有一处非常明显的伤疤,从伤口情况看,当时情形凶险异常,差一点就会致命。看着父亲身上的伤口,薛五已经泣不成声,薛文壁倒是情绪淡定,仿佛这些伤都是在别人身上,与自己无关。
“傻丫头,哭什么?大将上阵不死带伤,冲锋陷阵受些损伤本就是寻常事。你爹只是受伤,那些鞑子都已经死了,这笔账算下来,还是咱们赚了,你该高兴才是。”
“老爷……你在江南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就变成这样。”
“没什么,那时到延绥效力,结果正赶上鞑虏的游骑入寇,你爹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可终究是个武人,总不能临阵脱逃。靠着家传的本事,杀了几个鞑子,自己也受了伤。你二哥就是那一仗去的,不过他亲手杀了七个鞑子,不吃亏。”
“二哥……那嫂子呢?当时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不卖嫂子么?”
“改嫁了。江南的女人,受不了西北的苦,当时咱家的生计艰难,不让她们改嫁,就得让她们挨饿。两人一个嫁了个把总,另一个给秦王府的一位小王爷当了妾室。不管日子怎么样,总归是不用吃苦受罪,老夫不能拖累她们。只要她们肯把孙子留下,自己爱去哪去哪,我也懒得过问。”
院落里三个小男孩用兴奋而又畏惧的目光看着薛五与范进,他们正是方才那些挥舞木棒打斗的孩子中成员,范进给了他们银子做见面礼,但是都放在桌上,没有老人的话没人敢拿。经过老人介绍得知,这三个孩子里,两个是薛文龙的儿子,一个是薛文虎的儿子,薛文虎另外有个女儿,却被妻子带到夫家去。按薛文壁的说法就是,孩子太多养不活,只能保住男孩。
几个孩子看着薛五都有些怕,叫过姑姑就远远站着,不敢往附近凑。薛文壁道:“孩子们懂规矩,知道自己身上脏,怕碰坏了你们的新衣服。”他上下打量了几眼女儿,点头道:“不错,我原本一直觉得这个家里最委屈的是你,什么都没做,就要受苦。如今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爹也就放心了。”
薛五为父亲与范进做了介绍,随后又道:“大哥被人冤枉的事相公已经知道了,行文到总督衙门要人。这一案交给相公来审,三两日间大哥就能放出来,到时候咱么阖家团圆,吃几杯酒,也好好庆贺一番。”
薛文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