脊轩一觉从梦中醒来,天已大亮。
他砸咂嘴,偏头看见父亲脊临尘站在明净的几案前。
他一骨碌爬起来,裹着睡袍窜到父亲身旁。
脊临尘随意的站着,他的手中正捉着一杆笔,笔头探进砚台中润墨,他就这样缓缓的做着这一切,却给人一种飘然远遁的潇洒之感。仿佛他正逍遥在风中,踏着流云遨游,兴致所至,任意而往。
太气定神闲了,仅仅只是在润墨!
润好了墨,脊临尘凝神静气,默立半晌。忽然间,他动了起来,像是乍现的光芒,始发的神机。
笔锋游走之间,旭日东升,金乌西坠,云蒸霞蔚,垂光朗照。自然流转而过,生命信步而行,这哪里是画,这分明是斑驳而过的岁月!
画中的景物在随时间而动。日头刚刚升起,生机将绽,但那光芒还未久驻,金乌已经西斜,片刻间霞染天光。一刻钟,画中的白天就此轮转而过。
脊轩立在身侧目瞪口呆的看着,忍不住为父亲叫一声好。
画中天光既成,随后脊临尘泼墨一挥,笔影连成一片,寥寥数笔,勾出一幅山水来。
山水刚落成,云气便从山涧升起,仿佛是联袂的云袖翩翩飘舞,袖子一抖,刹那间雾失楼台。
接着,画中云气上浮,薄薄的飘上苍穹。混进了晚霞里,再也分不出哪里是出岫的云,哪里是天生的霞!
恰在这时,暮霭的天光洒在整片山水上,远山不见,近山如金。
画中日头的金光还射透了山涧中的水,这粼粼的胜景只有在梦中得见。
脊轩本来驰骋天外的心思也被拉回了画中,短暂的忘了要去逸彤鸿漩的兴奋。
又过不久,天色渐瞑,画中的万物亦需潜眠。一轮圆月横空出世,挂上云头。
天上云聚云散,月圆月缺。下界月影变换,山寝水眠。
半柱香功夫,朝阳又出来了,一个轮回成了!
脊临尘并不停笔,逸兴横飞。笔尖抹点钩挑,眨眼间在自然的山水之上点出生机来!
画中世界又开始新的一天,光明流过来,溢满了整张画。一切自然而然的醒了,百花这个轮回绽放。
脊临尘停下笔头,任由画中时空变换,他看上去神思杳杳,不知在想些什么。脊轩静静的等着,并不打扰父亲。
伫立良久后,脊临尘忽然落笔,在画上又添上一只雁。
薄暮冥冥,黄昏再临,燕子在树头盘旋,却未找到落脚的巢。
脊轩感觉到了,这次的画大大不同于以往,不同的,就是这只孤雁,在暮色中,在杂沓的天地中,这一刻,这雁那么突兀,那么悲渺。哪怕是秀丽的山水,也掩不住这一刻的孤独。
残月一轮再起,万物再次归瞑,只有那雁子,在月下盘旋,它让整个世界显得空旷。
脊轩失了神……
“爸爸,为什么不给雁子画上几个伙伴,再添个巢呢?”
出乎意料的,这一次,脊临尘并未满足儿子的要求,他大笔一挥,题上了“归巢”两个字,就落款收笔。
“轩儿,不是每只雁都有自己的巢,时间久了,有些鸟的巢就死了!”脊临尘回头对脊轩道,“也不是每只雁都有自己的伴,飞着飞着,它们的伴就散了!”
“鸟巢还会死?”脊轩纳罕道,“都没有巢,为什么还要取名叫‘归巢’呢?”
脊临尘沉吟半晌道:“巢不在画里,巢在心里!”
脊轩不解,刨根问底:“既然没有巢,画上的雁子为什么还要盘旋在这里?”
“如今没有巢,并不意味着过去没有巢。它盘旋在此地,或许是之前它曾在此筑巢。如今的家没了,它在试图寻找。也或许是它在留恋,当初它的伴在这里飞散。”
脊轩听罢沉默下来,他感觉今天的父亲也跟平时有些不同,脊临尘向来以喜乐清雅收笔,今天竟然给画添了一个看上去就很悲伤的结局。
沉吟半晌,脊轩仰起头,撇撇嘴对父亲扮个鬼脸道:“那爸爸画上一笔,那鸟儿不就有巢有伴了!”
脊临尘听后一笑:“人生哪有那么顺心的事情,若总是能画上一笔,人生哪里还会有遗憾!”
“有遗憾有什么好?”
“遗憾没什么好,但能教人成长,这画上的鸟儿你可添上几笔让它有伴有家,但画外的人你却不能添上一笔让他家全人全,平安喜乐。”
脊轩听后心头沉沉,父亲很少这样的。
脊临尘也思绪飘渺,许许多多尘封几十年的往事涌上心头,忽觉有好多话想要对脊轩说,可话到嘴边,一来觉得孩子尚小,不合时宜,二来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后悔话头起的沉重了。
半个时辰前还激动万分的脊轩,此时的心头浮来一片云,但没沉默多久,脊轩便又扬起脸。
脊临尘看着儿子稚嫩又昂扬的脸,诸感杂陈。
他想,人的心情就恰如明月,被云遮到便会时而亏仄,但孩子心头的云遮在太阳边,不时就晴了,但大人却不会……
脊轩抬眼看着父亲,脊临尘一笑,伸手摸摸儿子的头,指着画道:“看看!想想我教你的那些写字歌和丹青诀,会想起什么。”
脊轩看着那画中景从早再至昏又一次轮回,那燕早晨飞上云霄,傍晚又飞回来盘旋,分外的悲凉。
他的心头一动,脱口而出:“写字歌中的‘朝霞远遁,暮霭归心’”
“不错。”脊临尘赞许道,“这是通法,书法中是这样,画中也是这样,人生亦是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