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的季恪生对于薛沉璧来说印象并不如何深刻,薛沉璧费力地回忆了会儿,脑海中隐隐约约浮起的大致是一个黧黑身影。沉默漂亮的布衫青年手执一卷书,踏着乌黑的粗布鞋子在她记忆深处缓缓走出来,眉眼沉黑,面容昳丽。少年望向她的时候,眸子恍如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世间百态,倒映出一身红衣的薛沉璧,眼睫微敛,那瞳光就仿佛一圈一圈泛着涟漪。
季恪生算是薛沉璧的青梅竹马,他在薛沉璧三岁的时候被薛怀领进了薛府的大门,虽然是薛怀收的门生,然而府中上下知他身世可怜都将季恪生当作薛府的半个公子看待,每日日常起居,无一疏漏。薛沉璧粘人,起初对季恪生还算客气,整日跟在季恪生后面“哥哥”长“哥哥”短的,凡是有季恪生的地方必有薛沉璧。季恪生每日关心的事唯有圣贤书,同府里的人并不亲厚,也不多言,就由得她跟着。
然而季恪生生性孤僻,整日被薛沉璧缠着也并没有多给她多少好脸色。薛沉璧自小就被娇生惯养,只有她不理别人的份,哪里轮得到她用热脸贴别人的冷屁股?薛沉璧心中已有不快,这些不快于是尽数体现在了她缠人磨人的功力上。
薛沉璧在季恪生的砚台里灌过酒,在他的书册里藏过虫子,希望以此能够季恪生的注意,然而季恪生见了这些小孩子的把戏只是将东西清理干净,又一声不吭地坐下来继续读书。
两人在薛沉璧九岁这一年第一次有了摩擦,薛沉璧为了引季恪生同她玩耍,便趁着季恪生夜里挑灯苦读的时候用蜡烛熏他眼睛。怕是谁都不会料到季恪生自小就患有眼疾,甫一出生时眼睛便红肿不堪,哭闹了一天也没法睁开眼,季恪生的祖父四处搜寻古法方子才将他的眼疾勉强压下,但仍旧是落下了个不能见大风和强光的毛病。蜡烛熏得季恪生的眼睛一阵生疼,他捂了眼珠,却有点点鲜血自他指缝间缓缓沁出来,渐渐模糊了他瘦削的手。薛沉璧惊在原地,惊慌失措地盯着满手鲜血的季恪生僵在原地。薛怀领着管家闻声赶来,薛怀推门见了疼得直不起腰的季恪生,急急遣了管家连夜去请郎中。
梆子声敲了三下后,郎中收好药箱拱手道:“老朽已将公子眼部淤血驱散了,然而公子的眼疾沉疴久矣,此番又受了烛焰的灼伤。眼睛已然是……大人还是替公子另谋出路吧……老朽告辞了!”
不待薛怀挽留,郎中叹气扭头便走,薛怀看着郎中渐渐融入浓重夜幕中的背影,眉头紧蹙,喝道:“薛沉璧,跪下!”
“阿爹——!”薛沉璧不可置信地盯着薛怀,拧着脖子质问“阿璧为什么要跪?”
薛沉璧从未见过薛怀对她发那样大的火,生平第一次被薛怀责骂,她的倔脾气顿时燎上来,薛沉璧立刻红了眼眶梗着脖子不肯低头,带了哭音道:“阿璧没有错!阿璧不跪!”说完就推了门跌跌撞撞跑了出去,哭得撕心裂肺抽抽搭搭。
薛怀太阳穴处的青筋暴突,他伸出手将季恪生的被子掖好,又按了按鼓胀的太阳穴:“她这次也太不像话了些!”
管家小心翼翼伸长了脖子问:“可需奴才将小姐寻回来?”
薛怀捏了捏眉心:“将她关到柴房里关上个三天三夜,不认错就不要让她出来,饭也不要送进去。”
薛沉璧自从辛兰去世后便多多少少有些逆着薛怀的心思,被府里下人锁进了柴房也不哭不闹,闷在柴火堆里一闷就是一天。薛沉璧到底是个知是非对错的孩子,虽然心中对季恪生愧疚不已但碍于同薛怀呕着气仍然倔强地死不认错。
季恪生醒后已经过了两日,他早知自己患有眼疾,醒后眼睛模糊不能视物也并未说什么,只倚在床边向塌边候着的小厮问起了薛沉璧。
小厮睡得太熟,和衣翻了个身含含糊糊应着:“小姐啊?前两日就被老爷关在柴房里了,已许久未进米水了,现在怕是已经晕过去了吧?嗯哼……大约是这样吧……”
季恪生推了推小厮见他睡得沉了便不再叫了,起身掀开被子摸索着取了盏灯,随手披了件衣衫便推门而出。
院外月华如水,树影婆娑,月光流泻到地上将地面镀了层银霜。
季恪生自厨房里寻了些水和糕点便朝着柴房的路走去。他深一脚浅一脚地避开路上坑洼,平日里不过一刻的路程今晚却令他走了一个时辰。待他走到柴房前时,季恪生凝神沉思了会儿,将糕点摆放在地上又将灯留下,最后才偷偷将柴房的锁打开。锁链啪嗒一声,柴房里的小姑娘闻声扑到破旧脏乱的门边,掰开门兴冲冲道:“凝霜?是不是你来救我了……”
微风从门缝灌入,薛沉璧足边灯笼内的烛火剧烈地窜动摇摆,她默然瞧着季恪生蹒跚踉跄的背影,眼底情绪复杂。自那夜后,薛沉璧不再日日夜夜缠着季恪生,她难以向季恪生开口祈求原谅,只暗暗写了封信托凝香交给季恪生。
回忆起年少的青葱岁月,薛沉璧很是唏嘘,自那以后她便与这位竹马没了什么交集。后来的后来,她恋慕上惊鸿一瞥的容庭,借着薛怀的职位之便粘上了容庭,也与一心上进求学的季恪生越走越远。直至季恪生游学东宋后,薛沉璧才想起还有这位竹马,也永远地失了去和他重逢的机会。
然而薛沉璧清清楚楚地记得前世她临死前是听到了季恪生回来的消息的。姜鸢眼底的那抹深重的阴郁仍旧历历在目,看向她的眼神是前所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