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儿,我说了多少次,玩雪容易着凉……”手里还捧了一截柴火,我想也不想,便满心担忧地飞奔出门。方抬眼一下瞧见外间那抹白衣如雪的素淡身影,登时骇得眼眶一热,不敢相信地喃喃出声道:“……师父?”
那人应声回头,轻轻摘下头顶堆满落雪的竹编斗笠,含笑注视着我道:“我听闻浮缘城北开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小医馆,闲时路过便进来瞧了一瞧,看着这小男娃娃甚是眼熟,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你。”
他身后数尺之外,乃是一身深灰长袍,面色平静无痕的薛临。约莫是不太习惯同小孩子相处,所以当沐惊吵吵嚷嚷地扒拉着他的袍角之时,他瞪大了眼睛,登时手足无措地说道:“哪儿来的调皮娃娃,瞅这长相,倒是和我好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混账小子颇有几分相似。”
沐惊眨着一双大眼睛,立即吸收起入耳的新鲜词汇道:“混……账小……子?”
话音未落,方外出问诊归来的沐樾言就正好背着药箱站定在医馆门口,冷如刀割的目光与薛临的凌厉眼神无声碰撞,陡然擦出一串犀利夺目的火花。
陆羡河恐他们多生事端,便主动上前隔身于他二人正中间处,继而严肃开口道:“行了啊,这大过年的,可别吓着小孩子。”声音停了停,复又偏头训斥薛临道:“老薛你也是,满口/粗/话,也不怕将来对孩子影响不好。”
薛临听罢,自觉兴味索然,干脆偏过了脑袋,退回角落里不再言语。而沐樾言则折身进屋,放下药箱来快步走入了厨房,亦是不予以理会。
——这是一顿很奇特的年饭。沐樾言和薛临二人相对而坐,互看不顺眼,而我和陆羡河则眉开眼笑,中间夹了个小沐惊,语无伦次地指着陆羡河连连叫道:“雪人……雪人。”
我笑得饺子馅儿都给戳漏了出来,忙是抓着沐惊的小爪子及时纠正道:“惊儿乖,叫师公。”
沐惊奶/声/奶/气道:“师公。”顿了顿,复又指着一旁的薛临卖弄聪明道:“师/奶……”
话音刚落,薛临那张臭脸瞬间就黑得堪比一车煤炭。陆羡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险些连筷子都没能握稳,沐樾言亦是禁不住弯了唇角,反复朝着沐惊碗里夹菜道:“惊儿不错,叫得甚好。”
自那以后,薛临自打见了沐惊,必定是要绕道而行。陆羡河说他不善同年幼者打交道,虽是心里悄悄有些喜欢,但往往不会表露而出,不然面子上多少会有些挂不住。我瞧着也是,薛临性子强硬而又顽固,要他弯下腰来哄小孩子开心,还不如直接送他上刑场。
是以,待到茶余饭后,众人齐聚一堂燃放烟火,薛陆二人方才简略道明此番来意。早前陆羡河听闻段止箫死讯,一时悲从中来而不能自已,干脆收拾行囊南下浮缘,预备着直抵古晁去往其墓前探望一番。途中无意经过医馆,便顺道前来瞧了一瞧,亏得缘分使然,才能有幸同我和沐樾言在此相逢。
“止箫此战一败,天下格局必将大有变动。”陆羡河声线悠远道,“我这一路走来,瞧着段琬夜所倾心治理的国/家,当真也是出乎意料。他年轻有为,且算得上是一代明君——看来过往多年的仇恨与压迫,并未蒙蔽他的双眼。”
“此事本就难料成败,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我缓声道,“如今天下安定,众百姓亦是安居乐业,师父此生心愿,不正是如此么?”
沐樾言听罢,却是抚着我的脑袋神色淡薄道:“世事无常,往后又是怎般局面,任谁也无法轻易猜透。”
陆羡河笑道:“话虽是这么说,但阿言……你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吧”
沐樾言摇头道:“不甘是次,这些年来所带给我的……还是困惑居多。不过时间过得久了,也渐渐想明白了些许,反是将以往的事情看淡了不少。”
我听至此言,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即探手上前将他轻轻牵住。而他亦是垂首低头,望着我的双眼里皆是数不尽的柔和与情深。
——后来元宵十五,春雪未融,天虽还冷,却已不似岁末那般酷寒。薛陆二人忙着赶路,隔天便要启程离开,沐樾言偏是借此机会自屋内取出一枚方盒递予我手边,神情多少有些许郑重和肃然。我起先不知是何意,骤然一眼扫去,只见得一套尚还崭新的大红嫁衣静静躺在盒底,百花绣纹,灿金流苏,恰是美得由人心生欢喜。我瞬间瞧得出了神,自觉很是新奇好玩儿道:“你何时备的这些东西?我竟是一点儿也没察觉。”
“我曾许诺过定要与你拜堂成亲,只是早些时候受了耽搁,没能实现。”沐樾言低头吻着我的唇角厮磨道,“嫁娶之礼必不可少,不然让你平白唤了这么多年夫君,未免太过委屈。”
我抬眼望着他,意味深长道:“晚了,都成你欠我的了。”
他眉眼微垂下来,紧握我的双手低声道:“……那便暂且欠着吧,不着急还。”
我轻轻一笑,细看他深邃眸底霜雪渐融的微渺温度,倒是恍惚想起当年深冬沧归山底的偶然一遇,他手中那把锐利的刀刃正是生生抵在我喉头,却终究没能下手。
他向来似是一刃霜锋,淡情无意漾在他眼底,深情却早已刻在我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