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后,四月的扬州桃柳春风。
似乎没有人记得几个月前那个风雪之夜,这里好像,又是一个全新的扬州了呢。
刚刚从扬州南城门进入城中的几辆马车是从安徽来苏浙巡演的黄梅戏班子“庆春班”。丁班主三十岁左右,他唱的《槐荫记》是庆春班多年的台柱节目。同行的除了庆春班的正式伶人,还有他八岁的女儿,丁春香。
春香自幼丧母,但丁班主却把唯一的女儿看得比什么都重。也零零碎碎地跟着父亲学戏,有时在台上也扮个小花旦,十分讨人喜欢。但近来安徽年景不济,地里收成不好,哪还有人有心情看戏,辗转了几个镇市,庆春班光景却一年不如一年。
唱戏的都是苦孩子出身,扛不住的就回家早早嫁人了,丁班主为庆春班的出路想了很久,索性带着这些孩子都来苏浙大地方闯荡闯荡。
可苏浙这边不流行唱黄梅戏,这地方近来爱听昆腔。春香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本昆山腔话本,捧在手心看得入迷。丁班主拿来看看,其实从黄梅戏到昆曲,学起来也不是太难。既然决心庆春班都要学新剧目了,那就不能像这样频繁地走了,也该找个落脚处,多停留些时日了。
从南京向扬州来的路上,丁班主还在想,扬州能不能成为一个暂时落脚的地方,如果扬州可以留下,那他就正式向春香传授技艺。
戏班的马车与普通马车不同,宽窄进深都大些,车上还放着成箱成箱的戏服和道具。为了方便上下,后面也开着门。春香就在第一辆马车的后门处读着话本。父亲就隔着木箱子坐在前面赶着车。
马车刚进了扬州城门,春香却感觉到一阵摇晃。好像是车头的马走偏了,正扒着高高的戏服箱子想看看怎么回事儿,突然后门被拉开,一个小乞丐轻灵地爬上马车。看她神情好像很紧张,春香也不做声,偷偷从门缝看出去。
春香向这个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小乞丐摆摆手,“他们去别处了,别担心,马车一直在走,他们追不上的。”
小脸像炭一样黑的小乞丐却不好意思抬头,想着等马车过了这条街,到前面这条街她就走。可对面这个笑容甜甜的女孩子却主动伸出手,“我叫丁春香,你叫什么呀?”
看出来她不敢伸出手了,春香的脸上还是笑意盈盈,压低声音,“嘘——我爹在前面坐着呢,你不说话也没关系,让我爹听见就惨了。”
小乞丐顺着春香的目光伸脖子向前看了看,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让她笑了一下。
春香闻着这车里好像有什么味道,“对了,他们为什么追你啊?是不是他们个子高,欺负你?”
小乞丐一点都不害怕了,从怀里掏出一只烧鸡,说了第一句话,“我偷了这只鸡,自己藏起来了,没分给他们。”
白晗已经是第四天没吃饭了。
两个月前,她再次进入扬州城,伤心、仇恨、惶恐是她两个月以来一直在做的梦。她按乳母说的去找了父亲生前在官场的故交和诗社的老友们,不料一个个都避之不及,大门紧闭,只有一个婶婶让她吃了顿饱饭,却也没敢留她过夜。
白晗好饿,早春的时节也好冷,她艰难地在小雨里走向城南的莲华庵。却在山脚下因发烧晕倒了,幸好被庵里的尼姑救了回来。在迷迷糊糊的睡梦中,那个红色的雪夜好像慢慢清晰,可当白晗就要看到仇人的正脸的时候突然惊醒起身,差点弄翻汤药。
白晗很感谢明觉师太的照拂,但她不能留在这里,她要弄清楚仇人是谁,即便她现在还太小,她也要知道,要记住这个名字。
白晗病愈下山,正要去父亲诗社的老友魏之原家探访时,忽然听到路边有一群小乞丐围着中间一个瘦高的乞丐在讲去年章顺大军起义的故事。
原来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不敢说出的真相,却是市井最末流的乞丐最替白老爷惋惜。白晗从这个时候,才完整地听到了青草巷的故事,和那个失踪了传言也已经死了的胡善。
仇人已经死了,按理该高兴才对,可白晗好像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活了才好。她该去哪里,她能做什么?这时有人给了她一个热腾腾的馒头,刚在手里还没仔细看,转而就被乞丐们抢走了。
所以这个时候的白晗,已然跟他们一样了。
白晗的头发比女孩子短,她自己也学着扎了男孩子一样的束发。白晗挺聪明的,乞讨的时候总是把手和脸洗得干干净净的,所以总能讨到吃的。拿到食物直接就吃,或者揣在怀里赶紧跑开。吃饱饭又把脸画脏,所以几个月前要买她的牙公一直在城里寻她,却至今也没发现。
可白晗在体力上和年龄上毕竟处于弱势,抢不过那些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所以他们抢到肉的时候,白晗根本吃不到。这样算来,她已经整整三天没吃到饭了。原来能喝些井水度日,但现在城里的井都有官府登记不让乞丐靠近了,总不能为了喝口水去远远的河边吧,白晗的体力根本撑不住了。
所以这个早晨,如果她再不吃到饭,还真是小命难保。所以抢到这只烧鸡她东绕西绕,总算把那些乞丐朋友甩到后面去了,现在上了马车,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等等”,春香看她手也是脏的,用手帕沾了些水壶的水,“擦擦手吧?”
白晗已经不是四小姐了,这样干净的手帕,她生怕给人家弄脏了。还是春香拉起她的手,亲自给她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