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笑道:“原來侯爷此言别有深意,那倒是在下鲁莽了,”此时院外有人唱传道:“东厂郭督公到,”随着话音,郭书荣华从门口处款款而入,戴一领清风透百菱黑纱网巾,着一身水粉色圆领轻绸衫,腰横玉带,旁坠金蟾,肩头、衣角等处染着几朵白生生嫩卷卷的淡黄牡丹,走起路來花叶皆随衣影动,英姿飒爽透精神。
百官纷纷站起给督公见礼,郭书荣华一笑而过,一身嫩色凉衣在暗色官服中行來,颇有鸡群过鹤、苔畔流银之感,來至常思豪这桌,他向徐阶深施一礼,口中道:“荣华给阁老请安,愿阁老心宁体健,福寿永安,”
徐阶笑道:“督公不必多礼,快请入座,”
郭书荣华瞧了邹应龙一眼,微笑道:“荣华何等身份,怎好和几位阁老同席呢,”常思豪笑着拉开椅子:“此是阁老家宴,督公何须跟他客套,”郭书荣华一笑,道声僭越了,又谢过常思豪,坐在他身边。
常思豪刻意歪着身子,含笑佯嗔:“今日是阁老大喜的日子,督公因何來迟呢,”
郭书荣华略整衣衫,稳稳靠定,这才“哦”了一声,微笑着道:“南镇抚司來报,有聚豪阁的贼人现身京郊云梦山,劫走了他们的两个疑犯,荣华忙着布防巡查,因此晚到一步,”
常思豪一惊,心想聚豪阁的人早撤回江南去了,怎会在这时候又现身在京师,汇剑山庄就在云梦山,徐大徐二就押在那里,难道是徐阶派人去救儿子了,侧目观察,徐阶神色略有怔忡,并无言语,又想:“不能,徐阶应该和聚豪阁人已经断了联系,况且郭书荣华只说是疑犯被劫,又未必是他们两兄弟,”
李春芳、陈以勤和张居正都听不出话里有什么特别,也就一笑而过,邹应龙满了酒探身递近,笑道:“督公晚到,当罚酒一杯,”
郭书荣华脊背贴着椅背丝毫不动,问道:“邹大人何时回的京呢,”邹应龙道:“今日才到而已,”郭书荣华笑道:“内廷的人也真是的,邹大人回來应该知会我们一声才是,好教荣华置酒给大人接风洗尘呀,”这话常思豪听不出毛病,徐阶却清楚得很,外放的官员沒有奉旨擅自回京,又沒上报有司,实际是不合程规的,笑道:“督公有所不知,云卿在江西督理盐政,做的不错,而今工部出缺,急等人用,老夫准备调他回京,任工部右侍郎,因此提前将他召回,以免文书往來,又耽误时日,”郭书荣华道:“哦,那可得恭喜邹大人了,”把酒笑接在手里,略略举高,向邹应龙道贺,周围几桌人一听这话,也都纷纷举杯,冲这边遥敬邹应龙。
张齐坐在靠西边打头的小角落里,伸脖瞧常思豪那桌说得热闹,也听不大清,可是人传人,话传话,不多时便到了他这耳朵里,一听说阁老把工部右侍郎给了邹应龙,登时便如冷水泼头,呆在那里半晌言语不得,一阵嘬嘴,一阵咬牙,同桌的也不知道他发什么癫,瞅了一阵,正自发怯,却见他忽然还了魂似地,抱碗左夹右插,可劲把菜肴往自己盘碗里舞弄,片刻间堆叠成一座小塔相仿,头一埋吃将起來,只见他上下牙过白驹快刀翻雪,小汤匙水车转谷场扬锨,菜到嘴“喀撑撑”如轧黄草,汤入喉“咕嘟嘟”海也喝干,好一似拙妇人扯澡盆扬汤泼洗,不亚如饿叫驴绷缰绳狂嚼牡丹,刹时间吃了个脐蒂翻花儿双睛鼓,肺叶浮漂小肚儿圆。
张齐吃罢将碗筷一推,身子往椅背上一仰,抹了把额角淌下來的热汗,同桌几位官员手拿筷子齐刷刷瞧着他,一个个目瞪口呆,有侍女款款而來,将空盘撤下,流水般又换上十几样新菜,最后一个将青花碧玉汤盆稳稳放定,纤指一领,侧头微笑道:“第一轮主菜上毕,几位大人慢用,”张齐歪头,直勾勾地瞧她:“主菜,第一轮,还有几轮,”那侍女道:“除了刚才的开胃菜外,共有四轮主菜,每一轮分别是由苏鲁川滇四大菜系中各自精选十六样菜品搭配而成,一共六十四道,”说罢淡淡一笑,袖笼香风,悄然退开。
张齐两手扶肚一回味,才觉出來刚才自己吃的都是凉菜,怪不得这般脆生,而今瞧着这满桌热气腾腾油红旺亮的美味佳肴,双睛渐大,“咕”地打了个嗝儿,却是说什么也匀不出个缝儿了。
徐府管家走进院來,目光一巡,找见三公子,近前低言几句,徐瑛笑了,随他下去片刻归來,手里多了一卷红绸,即向众官道:“我这里有一幅绝妙文字,不知诸位大人可有兴趣一观呢,”
众官员料是助兴的节目,都齐声道好,也有的一听他说是绝妙文字,等于把悬念说破,暗笑他不懂调动观众情绪,只见徐瑛将手腕迎风一抖,红绸泼拉拉展开足有半身高,露出里面红底金字,仔细看时,正中央是一个斗大的寿字,两边又各有四个手掌大小的寿字,最底下则是大不逾拳,小则如蛋的几十个小寿字,这些字写的虽都是寿,笔体却各个不同,有懂得书法的,只一落眼便赞叹起來,说道:“瘦金者,瘦劲也,书之易散,必以寸方小字才易彰其力度、展其秀美、亮显精神,今此书其大如斗,竟然舒展周致,毫无支离迹象,功力可见非同一斑,”
徐阶、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都于书道颇有研究,中间这个大寿字是瘦金体,他们自然一搭眼早看出來,此时听见这番评论,都徐徐点头,似表认同,余人见四位阁老如此,自然更着力夸赞,只有王世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