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老板小心翼翼地觑着对面那人的脸色:“您看……”
没人理会他。
那男子负手站起来,伸出手去拂了拂面前的字纸。
屋内光线昏昏,他披着斗篷遮住了大半眉目,看不清样貌,但仅仅是站在那里,一个简单的俯身的动作叫他做来,飒飒清爽,莫名就觉得会是个丰神俊朗的人物。
骨节分明的手指长而白净,一个字一个字地抚下去,瘦金体根骨分明,叫那指尖遮掩了凌厉杀伐的意味,反倒显出些叹息般的沧桑。
是沧桑,不是年少。
男子回过头去。
墙上挂着满满一屋的瘦金体,纤瘦的字体秀丽飘逸,偏偏隐含筋骨,带着铮铮冷冷的意味。
屋子墙壁的正中间偏右,赫然挂着一副字画,横戈竖戟字字含劲地写着的是一首诗。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在与桌上那幅相似的地方,盖着一枚方章,朱红的印写的是霍戈二字。
一模一样。
秀劲的瘦金体都堪称绝美,起承转合也都飘逸轩朗,如果一定要说什么不同的话……
墙上挂着的那幅莫名的就给人以宝剑出鞘之感,锋芒毕露,意气风发,仿佛能想象到少年将军将那首诗誊抄一遍以后大手一挥下令全军传唱的模样。
男子坐回到椅子上:“墙上挂着的那幅是真的。”
江老板松口气,恭维道:“果然还是您和霍将军心意相通,一眼就能辨出真假。”
但是……
男子迟疑了一下,伸出手去又探了探那颜色旧得可疑,但又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的纸张。
但是就能说这幅一定是假的吗?
想起自己仰慕多年的英雄最终的结局,男子突然感到心潮激荡。
如果、如果经历了那一切以后,再让她来写这首诗,她是不是其实真的会写成这个样子?
江老板没有注意到男子的神色变幻,继续道:“那……这要是假的……我就和往常一样,把这假的送给代老爷子了?”
沉默。
殿下今天有点不对头啊。
江老板这么想着,伸出手去卷起画轴,准备往怀里揣。
往往好的都叫殿下先挑走了,但代子丰再不济,也得糊弄糊弄……
“啪”的一声,卷轴一角被摁在桌子上,江老板顺着那修长的手指一路看上去,就见到男子正看着自己,兜帽下的眼神有一点凶狠,仿佛自己要抢什么宝贝似的,吓了一个哆嗦。
男子将卷轴一拽,抽出来要往墙上挂,想了想,觉得不够放心,又放进了怀里。
江老板叫苦连天:“欸!欸!殿下欸!我这还答应了代家那边的呢!你叫我怎么做……”
男子转身就往外走,闻声斥道:“哟!答应谁?要给谁?你丫到底是谁的人?”
江老板连忙收声:“这是什么话?算我错了,是您的是您的,是殿下您的人,欸!殿下!您这是要往哪里去!”
男子一身骑装披风迈出门槛,他听说新收的霍大将军的字有些蹊跷,一路风尘仆仆而来,这下倒是免了再换衣服:“去追人!我倒是要看看是谁造的假!”
江老板捂住心口:“哎呀我的殿下!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人还在街上您追什么?这是该低调的时节,咱不敢干长安子弟纵马闹市的事啊!咱收敛一点好不好?”
“哎呀殿下!不要叫咱们操心啊!祁……”
陆祁回过头来,揉了揉江老板的脑袋,江老板怔愣一刻表情凝滞半响,委屈巴巴地开了口:“出门右转东大街直走,车子跑得不快。”
陆祁哈哈大笑大步流星出了门,一面扬声:“来人啊!备马备马!”
手一抬顺便拂掉了头上兜帽。
眉眼清俊,行止肆意,是一个少年郎。
江老板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憋屈地揉了揉自己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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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未昭看了看怀里的金子,总觉得心里不安。
想一想当年致力于造假事业,活生生造出来军粮万饷都还没有玩脱过,又觉得这样的担忧实在很没有来由,但是代未昭很不忍怀疑自己的直觉。
代未昭狐疑地看着马车车帘。
沙场点兵,这直觉向来是很准的……
“咦啾啾----”
猛地听到马的嘶鸣,代未昭觉得浑身毛都竖起来了,急忙催促马车夫:“快走快走!”
妙姐儿问道:“怎么了吗?”
代未昭可不管,这不是在打仗,跑是正事,而且她方才推测一下,八成那字就是叫陆家人拿走了。
虽说后来想了想,倒也不必和钱过不去,坑谁的钱都是坑,但她是一点、一点都不想和陆家人再沾上关系。
然而却没有再听到马车轮轱辘轱辘辗过土地石砾的声音。
妙姐儿奇道:“怎么不走了?”
代未昭却已经明白过来,手一翻猛地扯开了马车帘。
阳光突兀地洒进车厢,午后的太阳还有点刺眼,代未昭眯着眼睛,鸦青如羽的睫毛扑扇着狭长流转的眼波向外看去。
一个少年跨马横缰立在马车前,因为提溜着辔头,马的上半身被拉拽得高高抬起,发出长长的嘶鸣。
骨架健壮,显然一匹外域的好马,甚至经历过战场厮杀,自带血气,拉车的老马哪里见过这样高扬前蹄地横在身边的架势,登时吓得路都不敢走了。
玉冠墨发少年人,跃马沐浴在阳光下,很有点耀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