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平岸看事通透,靳扬闻言却也未如他所料般惊讶得不合时宜。
很多时候,他刻意没有多想,当然,更多的是事发突然,没有想到,抑或忘了可以这样想。但靳扬终究不是个没吃过苦头的富贵公子,心里眼里的世界不会当真干净得像张白纸。邵平岸这样似有若无地透上一句,他总还是意会得了的。
一桌人或笑谈、或沉默,默契地带过了方才医馆的闹剧。梁成济是行医日久诸事见惯了,至于沈均觅,他从来只与信他的人打交道T俑纱嗖还,绝没有求着别人看病求到结出仇的兴致,不说他是否看透这层窗户纸,就是知晓了也未必放在心上。
邵平岸当年看中的便是他这性子。二人知交好友一场,早数不清结交了多少年头,时间久了,莫说怎么结交上的,就连初识的场景印象中都模糊得很。那时候,他们一个离经叛道,一个张扬肆意,都不是循规蹈矩的人,常日混在一道,很难说是谁带坏了谁。
总归今日我砸了招牌你接济我口饭吃,来年我做出点名堂再返送些自己鼓捣出的好东西,先时本事不到家只能相互帮衬,待到成家立业,遇上兴之所至,二人相约一道出去做个生意看个诊,今儿念头刚起来明儿就干了,若能抽出闲暇写本山河志,更是再好也不过。若非邵平岸早有佳人在手,这关系还指不定别人怎么看。
“靳扬这人看着开朗,能说能笑像个没心没肺的,骨子里……”酒停饭毕后,沈均觅边收拾碗筷边评价。邵平岸闲闲地靠在灶台边,手中把玩着两颗草鸡蛋,不置可否地点着头,也不知在听不在听,片刻才懒洋洋道:“他不是那种很外放的人。”
沈均觅闻言有些诧异,转头看他:“你像是挺喜欢他的。”似邵平岸这种弃文从医又弃医从商,哪儿哪儿都折腾过一圈的人,方才外人面前多半不这样。而至于这种喜欢,到底是源于长辈对晚辈的欣赏,还是单纯出于邵平岸对靳扬皮相的欣赏,就很难讲了。
毕竟,邵平岸不过人前看着风雅,品味却颇为低俗,所思所喜不过一句漂亮。将正房夫人娶进门那时就看中人家漂亮,回回谈及内人就再停不下来,话题绕来绕去都逃不开一句漂亮。沈均觅也见过他夫人,看着确实舒服,但平心而论,也没有漂亮得那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多少怕还是沾了些情人眼中出西施的缘故。
虽说大家都不瞎,漂亮的东西谁都喜欢,但确没有他喜欢得这么明的。家中一人漂亮还不止,得三妻四妾地漂亮,只要不乱得后宅不宁,纳多少房小妾在家里空关着欣赏,在他心中怕都算不上什么大事。这点沈均觅至今都有些欣赏不来。
“喜欢自然是有些喜欢的,不仅喜欢,还有些好奇,不知道这位靳大夫日后自立门户时,与他师父又是何等光景,”邵平岸搁下手中的东西,看向沈均觅时神色一顿,“看着我做什么?”
所谓师徒一场,你学得越快,越下心思,越独立,脱离恩师也就越快。哪天你再也用不上他了,也再也看不上他了,他就成了。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
“靳大夫如今还年轻,再信任再不容置疑,也不过是求学一时的作茧自缚,等再过个几年,所见所闻多了,所思所想多了,还能困在一家所言里不成?”除非他一生都无所精进,否则以后二人总也会吵架,也会摩擦,早早晚晚也会闹起来的。届时只要不要闹得太僵,在邵平岸看来,就已经是极不容易了。
沈均觅笑了笑,倒也没反驳他:“说真的,那时候出一个名医都了不得,但我如今瞧着,哪个都有本事得很。可能等他们一代上去,梁夏之说就不够看了吧。”
日落西山,归鸟返巢,二人相视一笑,全不知方才评论了老半晌的那位疑似可造之材,此刻正窝在沈均觅借居的小破屋里怂得不行。说出来可能有些可笑,梁成济险些将镇尺怼到靳扬身上时,他当场都没回过神,却忽然在另一个夜里开始害怕。
到底害怕什么呢?好像也不是怕他如今一无所知,更多的,是隐隐惶恐有一天,他连自己都觉得没可能再学什么了,也再没可能学会什么了。他以前总懒得想糟糕的事情,似乎怎样都输得起,换成现在却像是无论如何都输不起了。他怕自己会让很多人失望,更怕有一天会磨到他们理所当然不失望。就像柳平对刘琦的态度——随便听听,不用在意。
这种莫名的情绪,来得快,去得却慢,沉郁顿挫良久,靳扬依旧没有从身为咸鱼的自觉中抽出身来,导致的结果便是,梁成济进屋时,难得正见靳扬倚在窗边翻书。日暮光线很暗,他眯着眼睛看得费力,却是出奇的专注,全然没有注意到推门声。梁成济也不扰他,随手点上根蜡烛,将烛台轻轻搁在桌沿,不轻不重道:“坐下看。”
书页上昏暗的字迹被身旁的烛光一晃,顷刻清晰可辨,靳扬错愕抬头,反应过来后极麻利地连人带书退到桌前,安分地坐了下去,那架势恨不得当即将脑袋直接摁进书里。梁成济略扫了眼,才认出是彼时马车上那本“催眠巨著”:“现在知道要装乖觉了。”
靳扬在梁成济身旁久了,深谙脸皮要厚,闻言全不顶嘴,磨蹭半晌觉出梁成济没有发落他的意思,才敢仰头讪讪笑着。梁成济对他这番举措熟悉得很,也不多言,随目一瞥正瞧见搁在桌沿的薄纸,很自然地从笔架下抽出。
靳扬确是挨一次打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