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之后,潘太守将议定的治水方案张贴在了府衙外的影壁上,通篇皆是济世安民之语,泗州的民众一时争相传诵,欢天喜地。只有潘太守和常通判二人成天无精打采,每日清晨与安永照面时,眼角时常还带着泪痕。
这天安永爬上泗州城楼,俯瞰州城全景,只见城外破釜塘烟波浩渺,汴河如一条银练横贯州城南北,河中舟船泊聚、埠上商客云集,又有濯妇浣女、钓叟莲娃,虽然城中到处都留着水灾的痕迹,却也难掩一派欣欣向荣的生机。这座城市凝聚了许多代治水人的智慧,在安永眼中看来,城建的防洪在各方面都已臻完美——有利于抵抗洪水压力的龟形城廓,每道城门外都筑有一道月城,夯土城墙的墙砖用糯米灰浆浇注,护城河外的防洪堤用条石加固,高达九尺……即使做了那么多,这座城池终有一天仍会沉入水下,安永一想到此,心情不觉也变得沉重,暗暗为泗州城感到惋惜。
正在沉思之际,忽然一串裹着糖浆的荸荠递到安永眼前,他微微一惊,才发现常通判不知何时已来到自己身边。
“泗州特产,你尝尝。”常通判难得示好,正一脸的别扭。
安永笑笑接过,送到嘴边咬了一口,只觉得入口冰甜脆爽,不禁赞道:“这里真不愧是鱼米之乡,今天这荸荠,还有昨天的鲤鱼脍,味道都比新丰要好得多。”
“好得多有什么用……”常通判一边嚼着自己手里的糖荸荠,一边专注地看着城下,喃喃道,“这水滋养了泗州,也毁了泗州……当年我学习《治水经略》,开卷第一句话就是‘人定胜天’,现在想来,真是莫大的讽刺。”
安永闻言一笑,劝慰道:“为什么要觉得失望呢?便是人定胜天,也没有战无不胜的道理。我们能得天地眷顾,成为万物之灵,就已经是极大的造化了。真到了泗州沉没的那一天,就当是把这一片身外之物,又还给了天地父母吧。”
“还给天地父母吗……”常通判兀自沉吟,末了终于笑了一声,感慨道,“崔御史,你倒叫我说什么才好,明明已经是极悲哀的事,被你这么一说,偏又生出一层超凡脱俗的境界来。这层境界我一时进不去,却也不能说你是错的。”
安永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只继续专心吃糖果子。
常通判不由留心多看了他两眼,心中暗想:这人的才华和胸襟,真是不可貌相,难怪能如传言所说的,连做了两朝天子的宠臣,只是他又生得这般好看,也不知这宠臣是如何个宠爱法?莫非是断袖、分桃那种宠爱么?
常通判妄念一动,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怦怦狂跳起来,两眼忍不住瞄上安永的侧脸,只见他双唇上沾着一点冰糖,在夕阳斜照里显得嫣红剔透——这样好看的一双唇,是不是已经被人尝过了?
这一想脸颊立刻充血火烫,常通判被自己的邪念吓了好大一跳,顿时立身不稳,一惊一乍地扯了个理由便跑开了。
黄昏时安永独自一人走回太守府,在经过泗州最热闹的一条集市时,正巧街边有一家叫卖糖荸荠和糖茨实的小摊,他心不在焉地走过几步,又后知后觉地冷不丁转过身,打算给冬奴带两串糖荸荠回去。
偏偏就是这突然的一转身,距他身后三丈之处立刻便有一个人影闪进了街边小巷,这道身影的动作太过迅速,在黄昏悠闲的人群中显得突兀刺眼,反而惹起了安永的注意。
一瞬间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闪进巷子里的人,分明就是废帝司马澈的模样。安永心中一阵慌乱,怀疑自己看错,却又不敢上前求证。
怎么可能呢?当日司马澈明明已经避入边荒,即便后来尉迟奕洛瑰讨伐未成,他也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安永不由一阵忐忑,心神不宁地买了两串糖荸荠和一包糖茨实,便匆匆赶回了太守府。冬奴看见零食后兴高采烈,竟也没留意到自家公子一副满怀心事、面色怔忡的模样。
晚间沐浴之后,安永穿着中衣坐在榻上,一个人静静地沉思。因为心里搁了事,耳朵便也比往日灵敏起来,于是冥思苦想之际,就听见自己头顶上忽然响起了一阵细碎的踩瓦声。这声音若搁在平时,他一定不以为意,只当是哪里的猫儿在蹿。如今他却像是忽然预感到了什么,对进屋倒水的冬奴问道:“我买给你的那包糖茨实还在吗?”
“嗯,公子您买了一斤多,一大包哪里吃的完,”冬奴一边舀水,一边答道,“如今还剩了一大半在那里,公子要吃,冬奴去给您取来?”
“不用了,”安永迟疑片刻,忽然吩咐冬奴道,“你把那半包糖茨实送给潘太守去,务必令他当场吃完,他若吃不完,随你怎么哄劝,必须办成了再回来见我。”
冬奴听了安永的吩咐,目瞪口呆,却到底唯命是从地出去了。
安永料想潘太守老人家牙口,半包糖茨实定然要吃上个半天,足够把冬奴拖住了。因此待得冬奴离开,他便悄悄起身躲到屏风后,透过屏风的细缝窥视着屋中,倒想看看屋顶那串声音可有蹊跷。
片刻之后,就见一个身着黑衣的蒙面人忽然闪进内室,第一眼发现屋中无人,一时竟顿住,手里的匕首尤自寒光闪烁。安永见了大惊失色,待看清蒙面人高鼻深目之后,心中便已隐隐明白。他刚要张口呼救,转念一想客苑僻静冷清,无论自己如何大声,只怕一时半会儿衙役也赶不来,倒不如想办法惹个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