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烮微带醉意,“尚彬,我很佩服你,生在锦玉乡中,享受人间至福,却不安于现状,而要攻城掠地,图谋大业,实在抱负不俗。不过,依我这个过来人之见,刀戈风沙之苦,还是浅尝辄止为妙,多少枭雄直到亡命末路,才知一场虚空,你已经站在很多人毕生辛苦的终点,应该满足。谋权之途,一旦踏上就如投胎再世,还能不能有这样的好命,很难说。”/p
尚彬继续为他斟酒,“李烮,我也很佩服你,你身为李氏皇族,才干本领远远胜于龙椅上那个窝囊皇帝,近至百官,远至百姓,全都看得一清二楚,你却心甘情愿,屈居人下。”/p
“皇帝让位,你不想趁人之危,视而不取,收复西京,你不想鸠占鹊巢,入而不据,归根结底,你是怕落人话柄,名不正言不顺,可名声与江山比起来,又算什么呢,把大好国土交到一个窝囊废手里,令大盛失陷泥潭,困苦挣扎,每次祸乱都要成千上万的性命来填,这就是你名声的代价吗?”/p
“那个窝囊皇帝就算勤恳百倍,也非治国之才。你束手束脚,被他拖累,哪怕小心翼翼不越雷池,他也不敢全相信你。你一不结臣党,二不养谋士,只不过心系边关,可他偏不放你回陇昆,还把你儿子接来作人质。你有功劳,他疑神疑鬼,他捅了漏子,你收拾残局,你还是那个自由自在、天地不拘的凛王吗?”/p
“我尚彬不是什么人杰,也不稀罕万人之上的春风得意,可总有几分做人的自尊,要我如履薄冰的对着一个窝囊废顶礼朝拜,还不如让我再投一次胎。”/p
“李烮,我知道你为平息战事而来,我不是不能罢兵,但我有一个条件,如果龙椅上的人是你,我会心服口服,从此乐在其中的整治江南,三跪九叩的给你纳贡上赋。今日这里没有旁人,咱们无须隔心隔肺,倘若你我联手,何愁天下不得,为什么非要死死戴着愚忠的帽子?”/p
李烮转动手中的酒盏,“你我不过几面之缘,你太高抬我了。”/p
尚彬正色,“刚才都是小弟的肺腑之言。”/p
李烮饮尽盏中的酒,喝得有些快,醉意又重了一层,“尚彬,握治天下有两条路,一条为王道,一条为霸道。古人云‘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悸,则王道备矣。’”/p
“纯粹的王道,不以利益为宗,而以仁义为旨,道德是目的。折衷的王道,维护利益,兼顾仁义,不用滥武之法解决争端,道德是一手持握的剑。霸道则唯利是图,为登霸主之位,不择手段,道德是形同虚设的点缀。”/p
“前朝各代,因势而需,时取王道,时取霸道,更有擅长权谋的君主,在双道之间游走,以权宜变通之法,始终保着‘圣贤’之名,可并非人人都有这种变道的手腕,天长日久,变道也会被看穿,令‘圣贤’失去后人的推崇。”/p
“究竟什么是为君之道,千百年来,莫衷一是,有多少人能把握得宜?承业帝也好,王郯也好,都是这条路上摔得惨重的人。苍生有难,如果真的有一天情势逼迫,需要我亲自来走这条道路,我不会逃避,但眼下大盛需要蓄力,百姓需要喘息,你让我这个时候来走霸道,选错了时机。”/p
夜风掀浪,画舫还算平稳,两人目光交接,案上的铜架花鸟灯朦朦胧胧,照出彼此互相揣测的脸。/p
尚彬倾身凑近,“李烮,时机半在天赐,半在人为,纠结于王道霸道,是坐失良机。成王败寇,青史不过是成者手中的泥巴,任意捏扁搓圆,走王道的有几个是磊落的真贤?大盛才历风暴,又见阴云,正因外危未尽,内患未清,你才应该赶在乌云遮日之前,先发制人!你若犹豫,龙椅上那个窝囊废能拨云见日?你还有多少机会,可以继续擎天不塌?”/p
“蠢皇帝给你的白金虎符,只能在紧急时调动不超过三万的军力,周边各域,哪有你称心可用的兵马?他让你平乱是假,找个借口除你是真,你与我同舫游湖,通敌之嫌三日内就会传遍西京。李烮,你没有别的路可选,你对他仁至义尽,他对你外宽内忌,你若真是意志如铁,又怎会上我的画舫?我有兵有粮,你有胆有略,共拓盛世,必让外贼惮慑,四海升平!”/p
李烮看着尚彬意气飞扬的脸,心里浮起深沉的惋惜。这位年轻的江南之主,远比自己想得还要固执激进。/p
他凝眉良久,离开桌案,走到画舫窗边,自嘲一笑。/p
惜在何处,是不是因为尚彬的话,自己不能全盘否认?/p
湖波荡漾,水中现出承业帝落难益州时,伏在他肩头痛哭的面容,这面容与尚彬野心勃勃的脸并排晃动,李烮低头垂目,肩头重似千钧。/p
尚彬冷眼瞄着他的背影,足足等了一盏茶,才听李烮道:“乾坤之计,非同小可,若有此命,必有天示。尚彬,塞外和田有一块‘天象之玉’,玉纹随人而变,可以预测命运,卜知未来,我在陇昆的时候听说这块玉被商旅所得,带到江南督治府,你不会一无所知吧?”/p
尚彬微微诧异,审度片刻,方才笑应:“凛王果然广闻博见,这块玉的确辗转到了小弟手中,怎么,你还是纠结难定,想卜算天机,以作决策?”/p
李烮回过身,目光灼灼,“不错,我想看那块玉到了我手中,会不会显现龙纹。”/p
尚彬低笑一声,敞开锦袍,从贴身处解下一块朱绶玉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