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孩儿脸。
早上起身时还是朗朗晴空,过了午天上却积起了厚厚的云层,黑压压的几乎要压到地上来。
过不多久,一道闪电划破天空,滚滚惊雷随后而来,造足了气势之后,石子一般的雨点才哗啦啦的落下来,不过片刻功夫,地上便漫上了指头深的水。
风大雨急,虽然宫殿间都有回廊相连,然而锦绣进屋时,身上的衣裙都湿了半幅。
她顾不得换衣裳,匆忙的走过去将大开着的窗户关上,裙摆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水渍。
“咳咳……”万贵妃轻轻咳嗽了两声,道,“锦绣,你先去换了衣裳吧,小心染了风寒。我这里不打紧。”
锦绣回头看着伏身在软榻上女子,她消瘦了许多,身子显得越发纤弱单薄,原本明媚鲜妍的脸,更是憔悴不少,没有了脂粉装点,便渐渐显出了岁月在其上雕琢的痕迹。
锦绣只觉得满心酸涩,几乎落下泪来。
这哪里还是当初那个宠冠六宫,位比皇后的万贵妃?
冷宫冷宫,这宫中,皇帝不愿意踏足的地方,便是冷宫。昭德宫当年何等风光,连皇后的坤宁宫也要后退一射之地。然而如今,这里只有无尽的凄清、寂寞,如何能不催人老?
“奴婢这就去了,天气不好,主子该多多休息才是,别再费心劳神。”她低声应道。
万贵妃轻轻“嗯”了一声,复又咳嗽起来,半晌声息渐平,屋里便这么岑寂了下去。
然而入夜时,万贵妃却发起烧来。
锦绣急得满头大汗,打了水来给她冷敷,却不见一点效用。
“这样不行,娘娘您坚持一会儿,奴婢去请太医过来瞧瞧。”
雨下了整整半天,到现在还未停止,外头早已淹得汪洋一般,行走十分不便。这也是锦绣没有立刻就去请太医的缘故。昭德宫不复盛宠,这样的天气,便是去了,太医也未必肯来的。
“不!”万贵妃的神思仍旧有一线清明,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忽然伸出手,紧紧抓住锦绣的手,一字一顿,声如蚊蚋却十分清晰的道,“去、请、皇、上。”
“娘娘,还是先请太医吧,您的身子要紧。等天气好些,咱们将宫殿打理一番,再去请皇上过来。”锦绣劝道。
万贵妃只盯着她,坚持道,“皇上!”
锦绣猛然伸出手捂住嘴巴,才没让自己呜咽出声。
这半年来,娘娘的身子每况愈下,去请太医,又都是推三阻四。到底是谁从中作梗,锦绣心知肚明,然而娘娘现在无宠,又能有什么法子?
近来娘娘的精神越来越差,时常恍惚,还会呼唤陛下。锦绣心里其实知道——娘娘的日子怕是不多了。
如今这一病,原就亏得厉害的身子,怕是再也坚持不住。也许、也许这就是娘娘最后的心愿了。
她不能拒绝。
“好,奴婢去乾清宫请皇上。”锦绣安抚的拍了拍万贵妃的手,直到她慢慢放松下来,松开了紧紧钳着自己手腕的手指,才躬身理了理被子,道,“奴婢这就去,娘娘好生躺着,养养精神。”
安置好了万贵妃,锦绣才提了一盏防水的琉璃风灯,撑着伞朝乾清宫走去。
然而时辰已经不早,等锦绣赶到乾清宫时,正好瞧见那宫里的灯火熄灭。锦绣心头一跳,连忙紧赶几步,伸手轻轻拍了拍门,“有人吗?”
“谁啊?”里头倒是有人应声,不过显得十分不耐。
锦绣忙道,“奴婢是昭德宫的,求见皇上……”
“嗤……”不等她说完,里头的人就打断道,“皇上已经安置了,有什么事,等明天再来吧!”
接着,不论她怎么哀求,里面的人都没有回应了。
锦绣其实心里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昭德宫与冷宫一般无二,皇上不看重,下头的人自然也就跟着轻慢了。没人通报,皇上甚至都不会知晓自己来过。
她叹了一口气,只得转身往回走。
……
“皇上,皇上……”万贵妃的眼睛有些发花。她盯着那盏摇曳的灯火,觉得自己的一生也正如这灯火,摇曳不定,难以自主。
锦绣推门而入,万贵妃强振精神,转头朝她的方向看去。待发现她身后无人时,眼中的光亮一点点熄灭。
一阵风透过锦绣身后未来得及关严的门扑进来,带来了满室冰寒。那如豆般的火焰轻轻一晃,灭了。
屋子里陷入黑暗,等锦绣点亮灯,再去看时,万贵妃已经闭上了眼睛,脸色煞白,呼吸全无。
“娘娘!”锦绣失声惊叫,扑过去抱住了万贵妃,伸出手在她鼻端一探,而后触电般的收回。
没有呼吸了……半晌,锦绣终于回神,连忙爬起来,跌跌撞撞往乾清宫跑。
“皇上!我要见皇上!让我进去!”
朱见深今夜不知为何,总是心绪浮躁,难以入睡。听到吵闹声,忙命人出来查看,“大半夜的,如何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皇上!”门一开,锦绣立刻扑过去,跪在地上,死死的抓住门扉,“主子薨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已是泣不成声。
“什么?”朱见深闻言,浑身一震,快步走到门口,见到来人果然是锦绣,下意识后退一步,茫然的盯着她问道,“你说……”
“主子临走前一直念叨皇上的名字,求皇上去看主子最后一眼!”
看到锦绣满脸血泪,朱见深忽然清醒过来,身体一晃,就倒了下去。
成化二十年六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