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妩见刘琦像个大姑娘似的骤然低头,不敢与自己目光相接,不由暗暗好笑。躺在床上的蔡氏没有留人之意,刘琦进来拜望过了,也不敢停留太久,生怕打扰了继母休养,恭谨地告了声罪,轻着步子退了出去。
苏妩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蔡氏面色,见刘琦一走,蔡氏面色明显轻松许多,正暗合自己心中所想,她兀自思想,这边蔡氏却已懒懒抬眉,语气骄慢地问道:“阁下瞧出什么了么?”
她生长于高门,一出阁又嫁到了刘表府中,二十多年来都金尊玉贵、平安顺遂,自然也不把苏妩这么个小丫头瞧在眼里,也压根不信她能看出什么来,苏妩见她如此做派,却也不放在心中,只是微微一笑,提起了另外一事:“陈文范先生生前留了一书,名为《异闻记》,夫人可曾听过么?”
陈寔死后谥为文范先生,蔡氏对此自不陌生,但苏妩提到的《异闻记》,蔡氏却是不曾听说了——只是这名字却也足够她联想。异闻异闻,听起来自然是《神异经》、《列仙传》、《虞初周说》一流记录怪诞离奇之事的文章,蔡氏指尖一颤,面色微不可见地变了一变,却是忍不住脱口问道:“荒谬!文范先生是当世大儒,怎么会作这种荒诞不经之书!”
苏妩见她变色,仍是微微含笑,却是波澜不惊地将她的话拨了回去:“刘向、刘歆亦是经学大家,不一样有《说苑》、《山海经》这样的怪谈么?”
蔡氏喉间一梗,青白的颈上勒出了道道深痕,面上终于露出了些微惊悸之色,只是她仍是强自支持,冷然道:“纵然如此,那和我又有甚么关系?”
苏妩见她此时仍不松口,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夫人有姙已经三月,可直到如今也不闻胎儿有何动静,即使这样……夫人也觉得没什么关系么?”
蔡氏双目猛然间瞪大,右手下意识抠紧了胳膊下压着的锦被,长长的指甲几乎要把被上的花纹划破。她止不住低喘起来,蔡氏旁边的婢女手忙脚乱地抚着她的背,好半天才叫她平静下来,蔡氏甫一止住喘声,立时死死地盯住了苏妩:“你说……我的孩儿、我的孩儿怎么了?!”
苏妩见她乌发蓬乱,娇容改色,心中亦有几份怜悯,她瞧着蔡氏心绪不宁,便也不直接说破,只道:“我方才在夫人院外折了一颗橘子,外皮金黄,内里却是一团破絮……夫人以为,在这院中出生的孩子,真可能平安无事么?”
蔡氏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捂住嘴趴在床边干呕起来,只是她吐得连眼泪都快下来了,可仍然什么都吐不出来,她那婢女见她忽然犯呕,忙从桌上倒了茶来,服侍着她饮下,她咽下茶后,胸中的恶心暂时压了下去,转面就冷声对着那婢女道:“在外面守着!”
那婢女垂头应是,将杯盏复位,脚步轻悄地退到了外面,房中短暂地泄入了一丝光亮,但这丝光亮很快地又被锁在了外面,当里面重新恢复暗淡的时候,蔡氏缓缓抬眸,目中恨极、怨极、畏极:“是谁做鬼害我孩儿,是不是、是不是……”
她银牙紧咬,似乎想要把这名字的主人在口中嚼碎:“是不是陈氏那蠢妇!”
位置倒置,这次波澜不惊地又换成了苏妩,她的目光划过南边摆放的雕绘着列女图的屏风,又重新滑到了蔡氏的面上:“早在进来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奇怪……这房中的布置虽然端严,却略嫌古板,似乎与夫人的性情殊不相符,这院子,恐怕原先是另有主人的罢?”
蔡氏不觉冷笑,她虽在病中,依然容颜殊丽,这冷笑的模样亦带着几分艳色,不会叫人觉得不喜:“原先的主人?”
她目光灼灼地望着苏妩,一字一句道:“呵……我可不管什么原来的主人,这院子、这荆州府,如今都只有我一个女主人!”
苏妩见她口气强硬,不觉摇了摇头,这屋子有古怪恐怕不止一天两天了,看这蔡氏的模样自然也是心知肚明,可即使这样,她也仍是倔强如故,毫无退让之意,看这情势,这来龙去脉,苏妩差不多也能猜出七八分了。
苏妩坐在蔡氏对面,凝望着她年轻的脸,声音和缓:“夫人住过来,怕也有半年了吧?”
“半年?”蔡氏在心里默默算了算,神色蓦然间有些恍惚,“是,差不多半年了。”
苏妩又问:“这段时日,出现的怪事,怕也不止这么一桩吧?”
蔡氏忽然冷笑:“那要说起来,可是多得很了。”
她面上抽动两下,那副尖锐而骄傲张扬的笑脸,却是分毫不变:“我刚住进来还不到十天,失手打碎了一只陶偶,那只陶偶就整夜里缠着我,要我给她偿命,我见一次,就砸碎一次,可是砸碎之后,过不了多久,她又会重新冒出来,在我耳朵根上吵闹——”
她面色冷静,声音却是涩然,若是平常人碰到这种事,只怕早就吓破了胆,苏妩不知道她那段时间是怎么过来的,但见她如此平静地说着那段异事,心中亦多了几分同情。
蔡氏一指旁边的屏风,又道:“那屏风上的美人,每到梦里,也常常下来,附身于我,每到这时,我就被缚在那屏风中,动弹不得,只有等到日出之时,我才能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她低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至于我这孩儿……我自诊出喜脉以后,脉象就一直平稳健康至极,任是怎样的名医也瞧不出有什么毛病,分明就是好好的孩子,只是她腹中毫无响动,竟像是、像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