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铜的小茶壶里开水咕噜噜翻腾着,熏蒸出袅袅的白色水雾。
在这朦胧的雾气里,代未昭垂眸专注地盯着手里的那截萝卜,拿着自己的匕首一点点削划着,萝卜屑从手中转动着落下。
这画面本该有点滑稽,但看她那熟练的样子倒像是在做一件什么大事。
因此众人都不好意思说话,只一味地伸着脖子等着看。
在场除了叶司南和石伯驹都是武夫,无人识字。
杨探儿好奇,便悄声问叶司南:“那是什么?”
叶司南答道:“小篆。”
杨探儿咦了一声:“那纸上的是小篆吗?小篆是什么东西?”
叶司南又看了一眼:“纸上啊,纸上不是。萝卜上刻的是小篆。纸上嘛,是写的一首诗。”
杨探儿好学钻研:“什么诗?”
叶司南背了一遍。
妙姐儿道:“这首诗我知道,我们肃州都有传唱!”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
妙姐儿道:“这不是当年……”
这首诗她熟得很,在很小的时候,肃州的街道就飘满了这歌声,只是一时想不起来是谁写的,隐隐约约觉得仿佛是与霍大将军有关。
叶司南提醒道:“齐皓白梦霍将军收天山遥有此寄。”
妙姐儿啊了一声:“是了!”
旋即又问:“她写这个干什么?写得如何?”
叶司南盯着那张纸看,白纸上墨迹半干,上面的字勾画刚劲,如戈戟相错:“写的是瘦金体……”
声音渐渐低下去,转成明悟的喃喃又带着点不可思议的笑意:“写得……很好啊……”
妙姐儿皱眉:“现在不干正事写这些做什么?写得好又如何?这个难道还能卖钱不成。”
有的读书人写书能卖些钱她是知道的,只是代未昭是谁?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姑娘,谁会要她的字呢?
代未昭眼也不抬,仿佛没有听见般并不在意,手一伸,颜朔雪便将红印递到手边。
接着拿着萝卜在印泥上一摁,又盖到纸上,赫然是一方红印。
沾着点萝卜汁的湿意,扭曲盘错的字正正方方带着肃杀冷重的意味,写着的是霍戈的小篆。
一屋子的人迷迷瞪瞪地看着她,还没意识到代未昭在干什么,就见她手一抬,端起已经烧好在桌上放凉的茶水泼了出去。
白纸刹那洇开一大片,在黄色的茶水浸润下迅速软了下来,唯有秀劲的字体依然勾划如银针。
众人不识字,却敬畏读书人,看到好好的字纸被猛地打湿几乎都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饶是不知道代未昭在干什么的妙姐儿看到这场景也惊得吸了一口气。
然后在一干惊疑不定的眼神中,代未昭神色自若地抓起旁边的熨斗,烫了上去。
妙姐儿问道:“这是什么?”
代未昭抬起头来,这一次终于答了妙姐儿的话。
但妙姐儿本意是说这是在干什么,代未昭却诡异地挑起唇角,笑眼弯弯地说:“这是,霍大将军的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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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确定?”
店老板小心翼翼地问道。
代未昭垂着眼懒懒洋洋:“怎么?不信?”
店老板显出为难的神色来:“姑娘,不是我不愿意做生意,您可知道我们这霍大将军的字都是卖给顶顶的权贵人物的?”
“别看霍大将军才薨了一百来年,那代家的老爷子,还有……”
店老板压低声音:“……我们这儿的晋王殿下,都喜欢霍大将军的东西呢!万一不确认好,得罪人的事我们可做不起啊。”
晋王殿下?
代未昭饶有兴趣地扬了扬眉。
这是哪位?
代子丰收霍明玦的东西她是知道的,就在代子丰倒下,她把老爷子一路抱进卧室的时候,就看见墙壁上挂着自己的字。
那不过是一日回京时,太子宴请,一大群达官显贵文人墨客贵门娇女起着哄要自己作诗,可惜大将军是个粗人,当下就用那闻名遐迩秀劲无双的瘦金体写了一首诗共计二十四个字。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幸甚至哉。
幸甚至哉!歌以咏志。
而那墙上挂着的,还是只剩下幸甚至哉,歌以咏志一句的残稿。
曾为军粮扣扣巴巴困扰不已的代未昭立刻就嗅到了孔方兄的气息,意识到自己的字很值钱。
竟然很值钱!
不过这个晋王又是哪位?
听到沾着王字,代未昭下意识地就皱起了眉头:“晋王殿下?”